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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2-01 07:00:03| 人氣1,710| 回應19 | 上一篇 | 下一篇

阿枝及在省女的那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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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寫論文找資料,我在圖書館裡翻弄得兩手灰黑,看到民國四十六年農復會引進安全期避孕法,心境悠悠忽忽地走進歷史,回到了和阿枝在省女的那段日子。
  阿枝是我初中時的同學,也是我的性教育啟蒙老師,從阿枝那兒我第一次聽到「安全期避孕」這回事,不過應用在她身上,這法子好像不靈。
  民國四十六年,我考上了省女初中部。那時在鄰里間「考上省女」這樣的大事是要放鞭炮的,但是母親不願意慣壞孩子,所以臉繃的比平時還緊,走在街坊鄰里間頭抬地高高的 – 高興那能讓人看出來?
  註冊時領回來一大堆希奇古怪的制服︰四方領開左襟齊腰的白色運動衫、黑燈籠褲;夏季的白色茄克式短罩衫、黑百摺裙;冬季的卡嘰童軍服,外加一條紫紅的假領帶。省女是日據時代有名的二高女,我上中學時光復才十一年,這些怪模怪樣的衣服可想而知部份是日據時代的遺跡。名校標榜歷史,再加上學校根本反對學生趕時髦,所以祖母時代的穿著一路流傳下來,成為光榮傳統及當地特色。
  新生訓練花了兩天,沒完沒了的訓話講解。名校規矩自然多,自校規、校訓、校史…到成績計算大小獎懲等等,巨細無遺,都一一宣講。詳細內容當然誰也記不住,不過極力強調這是一個有規矩講道理的地方。此舉的真正目的可能是下馬威,方便日後管理。將來就算萬一仍然有人違紀犯規,則反正醜話已經說在前頭,處置起來比較容易。現在回想起來,老學校怕不免和老世家一樣,眾多的繁文縟節,都是過去犯行的累積和反映,違規案件多了,學校從中間學到了乖。
  其實一般說起來,考進省女的幾乎都是用功的好孩子,甚至相當數量都可以算書呆子,調皮搗蛋的非常少,這樣的規訓實際用得上的機會不多。記得當時有一條「禁止獻花、剪綵、跳舞…」,由於心中曾懷疑誰會請我們這些毛丫頭獻花剪綵?所以到現在還記得。也許有吧,省女是名校,女校長是地方上的名流,畢業證書可以當嫁妝,說不定還真有人會無聊到請女學生獻花剪綵,否則何必明令禁止?
  新生訓練結束後,各人分班到教室,一一默默對號入座。教室是兩排古老的磚造紅樓,紅樓間有高大柏樹圍繞的花圃,教室後則錯落有緻地種植了許多大樹。花圃間隱藏著小小的魚池,池裡錦鯉優游,細小的噴泉寂靜的幾乎聽不見聲響。教室內和室外走道都架空鋪著地板,地板因為經年累月的踐踏擦洗已經露出老木頭的顏色。室內因為陰暗涼爽,我們穿著方領的運動衫黑裙子,上了漿的白色小茄克則依學號整齊的掛在走廊的衣架上。不知是不是被嚇傻了,人人都埋頭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對桌面發呆,沒有人交談,也沒有人想交談,教室裡寂靜的能聽得見呼吸喘氣的聲音。走廊外陽光透過老樹在地板上寂靜地撒下許多針孔,偶爾有一兩聲子實落地的聲音。桌子也已經年代久遠了,斑斑駁駁的有許多黯黑的刻痕。
  在燠熱的南台灣,穿著兩層上漿的衣服簡直不可思議,但是女孩怎麼能穿沒領沒袖的衣服見人呢?所以上下學的路上我們依然套穿,在學校裡則脫掉白色小茄克,只穿運動衫,因為穿的時間短,所以茄克一個星期洗漿一次還可以保持潔白硬挺。那時候還沒有這個龍那個龍的布料,茄克是府綢、運動衫是漂白布製成,若要保持平整都得上漿。為了不做異類,我很快學會打漿糊上漿燙衣服,還知道坐下時要按住裙子後擺,否則一站起來屁股後面都是皺褶不好看,如此自然不用說一旦坐下就不可以隨意扭動嘍!放學後裙子立即要依皺褶擺平壓在床褥底下。我們每天騎自行車上下學,來往途中一律足不點地,教室有地板,除了升旗上體育我們很少離開教室,上體育課要換運動鞋,學校裡也幾乎沒有塵土,所以我們的皮鞋都能保持永遠晶亮。我想如果要我們像古時的閨秀一般,穿著鞋底繡花的絲履,步步生蓮,相信也能做到。
  後來才知道我的同學在大庭廣眾之間根本不會說話,班會從來沒有人發言,上課被老師叫起來會面紅耳赤。彼此間因為成績競爭太厲害,私底下聊天交朋友也不容易。
  班上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這一點我心理早有準備,我念的子弟小學學生都考不上省女,一畢業男的當太保,女的去了康樂隊。
  此刻如果在「子小」,大家早就吵翻天。我偷偷看我的新同學,她們大多還留著西瓜皮般的的童化頭︰前面是城門式的劉海,後腦勺剃高到頭部的一半,露出發青的後腦勺。
  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兒,走廊上響起了談笑及腳步聲,並肩走來三個和我們年齡相仿的女孩,她們也留短髮,不過前面的劉海斜斜地掩去了半邊眉眼,後面髮尾打薄成流行的鴨屁股,其中一個竟然還燙了頭髮。這三個女孩都比我們高大,學號是「五」字頭的,也就是去年的舊生,難怪她們的衣服已經洗去了新制服的僵硬彆扭,很聽話地服貼在身上,顯露出比我們發育良好的身材,其中一個更是前凸後翹,胸前掛著兩只晃動的大奶。
  她們在室外談笑,老師來了才靦腆的跟進來,原來是留級生。老師安排她們坐最後一排,那有一雙大奶的叫鄭春枝,正好坐在我後面。另外兩個一個叫張合子,一個叫蔡保子,我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叫這麼土的名字,什麼「髒盒子」「菜包子」。
  班上其他人的名字也不怎麼高明,什麼黃滿、黃登滿,黃春滿。另外林美惠就有三個、還有黃淑惠、林淑惠、及洪淑惠,及其他一些花花草草。不過我對他們名字的不屑只敢放在心理,因為我是少數民族,反之她們對我就沒那麼客氣了,她們嫌我的名字像男生,而且她們不會發捲舌音,所以我的名字被叫成「綜同」「衝東」等等難聽的聲音,對這聲音的噱虐及嫌惡,她們還老實不客氣的擺在臉上。
  我不會穿制服也成了她們的笑料,運動衫及茄克都非常短小,茄克因為腰部緊扎所以還不成問題,但是運動衫就不行了,一抬手彎腰就會露背露肚子,引起一陣驚呼。原來在運動衫底下她們還穿著連身的棉布內衣衫裙。
  她們更看不起我帶的便當。首先對「便當」這個稱呼我就不瞭解,家裡叫「飯盒」,說「帶飯」、「送飯」、不說「便當」,在「子小」時因為家近功課輕,每天都回家吃午飯,從來沒帶過便當,可想而知母親不會替我準備。我省女同學的便當個個乾凈利落︰不外綠綠的青菜、肉鬆、香腸、黃蘿蔔,而我的卻是油膩膩的鹹菜肉片、榨菜肉絲,蒸到中午都變的黑呼呼粘兮兮。我的書包書本上常常留有便當的油跡,散放著菜味兒,要是那天炒豆鼓那就更引得大家掩鼻走避。還有為了表示淑女風範要吃的比麻雀還少,同學們的便當都壓縮地一個比一個小,而母親給我裝的大飯盒蓬鬆晃蕩。其實在鄰居間,母親的手藝是出了名的,她既講究又疼我,真不知為我帶飯費了多少心血。一度母親嫌飯菜混在一塊粗魯又不好吃,還給我帶大小兩個便當,我也只好「大便」當「飯」、「小便」當「菜」。
  在「子小」時因為回家吃飯,偶爾家人送飯來大家都覺得新鮮,就一起把飯盒攤在桌上,嘻鬧分食。可是在省女不但各自埋頭苦幹,而且還拿便當盒蓋打橫蓋著半邊,生怕別人看見自己帶了什麼飯菜。
  我是班上唯一的外省仔,日子可想而知很寂寞,因為寂寞我和阿枝做朋友,雖然心理也不怎麼瞧得起她,嫌她長的那麼突兀、家裡窮又是留級生。阿枝教給我許多事,從她口中我第一次聽到小嫦娥(內用衛生棉條)、小夜衣(保險套)。有一回她拿鉛筆盒蓋示範小嫦娥的吸水能力,眼見滿滿一盒蓋的水都被小小的一顆棉條吸收殆盡,我忍不住贊歎驚呼。
  開始發育時母親為我準備了胸圍,雖然也有兩根肩帶,但是和高中部成熟女生襯衫底下的美麗弧形,自然不能相比,我對那些穿胸罩的女生既羨慕又妒嫉,可是我同學們的反應是︰真不要臉還穿奶罩!
  阿枝帶我去東門圓環買生平第一件胸罩,我們遠遠偷覷,找到女性看店的商家,快速突擊過去。那時候的圓環內圈賣小吃,人語吆喝蒸騰熱鬧,外圈分割成鴿子籠般的小攤位,在密閉的窄小空間裡擁擠的陳列著各式的女用物品︰胭脂、蛋粉、脫麗路、花邊、內衣、假首飾…我們裝作很老練的樣子先看看別的東西,然後才故作不經意地叫店員拿出胸罩來讓我們挑選。那時候還沒有黛安芬、華歌兒等等成名牌子,有的只是那種老式布質家庭工廠的產品,我們也分辨不出什麼好壞,反正能買到手已經覺得自豪興奮成就重大。
  阿枝還教我鑒別處女,她說︰「黃春滿被人吻過了,林秀鑾不是處女,你看她走路的樣子就知道」,我瞇縫眼很努力地看,怎麼也看不出什麼不同,不過為了充內行,我還是裝作很懂的樣子跟著認真點頭。
  阿枝也告訴我「盯梢」,她說男生會寫信約你出去,如果你不去他就殺你全家。「嗷?」嚇的我嘴張的滾圓,發著抖還忍不住要聽。後來有人在學校後門口等我,跟著我走路回家,說要跟我做朋友,我又害怕又興奮,連看都不敢看盯梢者一眼,有阿枝的警告在先,當然更死也不敢跟他說話。另外還有我媽管的嚴,她認為被人跟上都因為自己行止不端,我要是出了什麼差錯,她會拖著我去跳河,我那敢答理那些跟蹤的男生。跟我的那幾個人也實在沒什麼本事,除了︰「我們做個朋友吧」之外,沒什麼新鮮好詞。
  在我上學的路上,有一間冰果室,老有一群男生坐在裡面,看見女生走過,就齊聲大叫她的名字「x-x-x」。我媽教導我如何應對︰「只要一搭腔,就是罵他,他也會撐頭上臉,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理不睬!」我用母親的法子,過了一段時間果然沒有人叫我了,可是後來我看見蔡保子在一群男生簇擁下坐進了冰果店,看見我很神氣的樣子,我心理也有些難過。.

  有一回我側面聽見我媽和已經結了婚的姐姐聊天,說她自己年輕時也被人盯過梢,說她怎麼害怕,怎麼聰明的假裝遠處來人是父親,對身邊的孩子說︰「看!那不是你爸來了!」嚇走了那人。她們兩個有說有笑好開心,忘了被人盯梢是因為自己行止不端這回事。

        *  *  *

  阿枝發育的那麼好,真是麻煩無窮,她說小學六年級在屋頂平臺上打皮球,就有一個男生爬過牆來抱著她亂摸。我們學校裡有兩隻瘋狗 – 一隻音樂瘋狗,一隻體育瘋狗(是音樂老師及體育老師的外號),這兩隻瘋狗看見阿枝立刻兩眼發直。阿枝不是什麼校園美女,她的樣子有點像外國人,身材厚重粗壯,皮膚雖然白但不細緻,眼睛小眼眶深陷,嘴大唇厚,外加上故意耍帥裝不在乎,實在不符合時下流行的美女形象。阿枝也不是什麼閨閣千金,真正的閨閣千金是金淑女,她爸爸是獨霸南台灣客運業的金銀山,金淑女有白皙透明的皮膚,纖長彈鋼琴的手指,棕色閃亮的頭髮,她的風衣、泳裝、手錶、自行車都是舶來品。
  省女教學認真,體育課也按進度學習、訓練、考試,課程內容包括了各種球類、田徑、游泳、體操、還有墊上運動、跳馬等等,跳馬時體育瘋狗站在馬前,說是預防我們跌倒。他挽起粗大的運動員手臂說︰「不要怕、老師在這裡!」。
  體育瘋狗示範時女孩群中已經發出嗡嗡私語,有人耽心會弄破處女膜,有人耽心起跑時自己剛發育的胸部會顫動,唧唧喳喳,可是誰也不敢違抗老師。輪到阿枝跳時,大家都張大眼睛,目光緊張地跟著她的大奶上下左右蹦跳晃動,又是鄙夷又是嫉妒。阿枝起跳太猛沖力太大,馬座被衝撞出怦然劇響,她自己則像飛彈一般射出去,體育瘋狗努力伸手擋在她胸前,可是非但沒能阻擋住,還被她衝撞地轉了個大圈,最後還是從身後攬腰抱住才剎住車。在衝撞及擄獲之間有人說看見體育瘋狗的手碰到了不該碰的部位。我因為近視眼而且體育課時又沒載眼鏡,所以沒看見,不過阿枝回到隊伍時臉通紅,我看見了。
  為了怕瓜田李下給學校惹麻煩,游泳課男老師是不准下水的,而且即使在深宅大院之中,省女的游泳池周圍還加蓋了圍牆,以免恰好走過的男老師看見。游泳課時,我們換好泳衣自更衣室出來,個個從頭到腳大毛巾裹的嚴嚴實實,恨不能一腦袋鑽進水裡。可是體育瘋狗不准,他要我們扔掉毛巾,先做暖身操,再圍著游泳池跑步三圈才准下水。
  體育瘋狗在池畔努力發號施令、做示範動作、吹哨子,可是拍打的水聲及興奮的尖叫淹沒了他的聲音,沒有人理他。由於失去了控制力,他生氣地在岸上吹鬍子瞪眼睛,我卻第一次在省女享受到了自由。
  游泳的另一件好事是我學會了說謊,只要做出忸怩的樣子說︰「例假」,就可以不用下水,我突然發現說謊真容易,而且說「例假」時做出忸怩的樣子一點兒也不難。
  有一次我「例假」在池畔觀摩休息,大家繞圈跑步,每次阿枝踏著她的平腳版劈里啪啦經過我身邊,我都感覺地殼發顫。阿枝家窮買不起泳衣,她的泳衣是她裁縫姐姐用舊黑裙子改的。不過穿在阿枝身上,映照著大片白花花的肉,不要說體育瘋狗、就連我都覺得透不過氣、張不開眼睛。
  音樂瘋狗不但彈一手好鋼琴,還會填詞譜曲,每天打扮的像個落魄藝術家︰頭髮蓬亂滿臉鬍渣,大花格子的西裝皺巴巴,敞開的領口還綁著一條花手帕。他最大的毛病是太浪漫熱情,每次教唱,不是閉眼搖頭陶醉在自己的琴聲裡,就是深情款款地盯著阿枝看,仿佛別人都不存在。據說他填詞的「微笑」– 「你洒了滿室衣香,散了一滴輕笑,於是你匆匆外出,留下門帘兒,飄–嗷–嗷–嗷–嗷–搖…」就是針對阿枝寫的。
  女老師對阿枝就沒這麼好了,尤其教官。省女有兩個女教官︰一個胖、一個瘦。胖教官矮個子、大臉、扁鼻子、渾身上下好像都在冒油。瘦教官高大平板,頭髮乾燥枯黃,好像一根火柴就能起火燎著。兩個教官都穿草黃色的軍服,軍用女鞋,只是胖教官的鞋幫子也被踩成了底,瘦教官的鞋寬大的象兩隻小船包不住腳。胖教官穿軍服像裹粽子,瘦教官像唱布袋戲,我想聯勤被服廠的尺碼大概不全。
  兩位教官最恨的就是作怪愛漂亮,她們不但希望我們的制服頭髮身體行動整齊劃一,甚至恨不得把我們的鼻子眼睛都捏成一個樣子。這樣的教官當然看不上阿枝、張合子、蔡保子之流。省女的操場是一塊窪地,四周與外界相鄰的三面除了圍牆還植滿了枝葉濃密的大樹,圍牆外是安靜的日式住宅區,因為寂靜無人女學生被跟蹤及遇見曝露狂都發生在這些巷道裡。省女與她的鄰居除了院子裡夏天樹上的蟬鳴彼此呼應以外,過著老死不相往來的日子。操場的另一邊是階梯式的看台,通向隆起的教學區域。每天升降旗胖瘦兩個教官分別佇立在看台頂端,居高臨下監看著整個的學生隊伍,典禮結束一人把守一個階梯,隊伍魚貫通過沒有人可以逃過教官探照燈似的過濾梭巡,只要不順眼的立即糾舉點名出列,阿枝等就經常被點到。
  集合排隊時阿枝也是麻煩,自前面胸線對齊時教官叫︰「鄭春枝退後一點!」,從後面看看又叫︰「鄭春枝向前一點!」,我們聽見了吃吃發笑,隊伍全亂了,教官很生氣,都是阿枝的大胸脯害的。
        *  *  *

  不知是農復會有辦法,還是阿枝不簡單,反正民國四十六年時她就已經得知「安全期避孕」這回事了,根據手上的資料︰「1957-1963 是我國人口問題爭議最激烈的時刻,贊成節育的人耽心人口快速增長,將消蝕經建的成果,而且下一代人口的教育和就業,亦將成為社會與家庭的沉重負擔,反對者認為我國的問題不在人口,而在工業不發達,反攻大業未完成,大敵當前,國家的當急之務應當是盡速發展工業,而非控制人口」。
  生育控制當時似乎吵的人仰馬翻,而民國四十六時的我,真的除了課本以外其他什麼都不知道,記得為了應付入學口試,可能有的時事題,導師逼我們背五院院長的名字 – 什麼行政院長余鴻鈞、考試院長莫德惠等。阿枝真是有夠厲害!記得那天她很得意的對我宣稱她知道避孕的方法,樣子好像知道宇宙奧秘一樣神氣,不過在我追問時她又不肯說了,經過一再逼迫,她說︰「好吧!我寫在沙裡」。那時我們常玩這樣的遊戲 – 將字寫在背上讓人猜,要不就寫在地上。阿枝背著我把字刻在地上,然後輕輕覆蓋上一層細沙,最後再在紗上畫一個圈標明位置。畫好了她跑開躲地遠遠的,然後才讓我去摸索那個字,她寫的是個「安」字,意思是「安全期」。
  我猜對了「安」,阿枝抿著嘴點頭,很得意又很神氣︰「耶!耶!」。我們兩個都興奮的發抖,一面吱吱地笑。我只覺得好像得到了金銀島的寶藏,一個勁兒高興的臉紅心跳,壓根沒想到要問細節︰安全期是什麼?什麼時候是安全期?我那時對性一無所知,就是要問恐怕也不知從何問起,好在那時候的我連跟同年齡男性說話的經驗都沒有,不明瞭細節也不打緊。現在回頭想想對避孕的細節阿枝恐怕也不怎麼清楚。反正當時這一個「安」字,就贏得了我所有是尊敬,滿足了我所有的好奇。
  阿枝好棒,她不但和男生出去過,還會教訓他們。有一天,她說一個男生竟然想帶她去旅館,她好好地教訓了他一頓。「上旅館?」天哪!這樣爆炸性的議題,我已經受不了快昏倒了,非得立即解開勒細腰的童軍皮帶喘氣不成。因為太興奮所以當時沒有理性的思考︰到底她交往的都是些什麼樣的男生,竟然有膽帶她去旅社?反正那時候我們整天談的男生都是想像中的,除了學校的幾位男老師其他根本不存在。預設中個人的秘密情人當然不能透露姓名,所以大家都假裝成熟老練能體諒而不追問。還有,說「男生」倒不一定表示所指者的身份是學生,因為當時我們不敢使用「男人」這個語匯。男人女人?唉喲!多難為情呀!
  那時候的「學生情人」是林翠,她曾經演過一部關於女學生的電影,故事的內容是︰一個年輕女孩因為父母各忙各的,被壞人乘虛而入,約會時將她灌醉扶到旅館…在千鈞一髮之際她醒了過來,用檯燈打昏了壞人,可是因為當時有人看見她被簇擁著走進旅館,消息已傳開,同學都竊竊私語,不跟她說話,學校也把她開除了。
  阿枝的故事比電影還精彩,阿枝也比林翠神勇,她看出了對方的意圖,把他帶到冰果室教訓他,她說︰「二十歲以前的女孩只可以動口談情不可以動手,二十歲到二十五歲之間可以手口兼用,二十五歲以上的女孩才可以動手」她義正辭嚴的對他發表演說︰「我們年輕女孩要的是愛情,要你愛她,尊重她!」
  我的口張的滾圓,如果輪到我一定立刻昏倒,那裡還有這麼多好詞?阿枝真了不起,我對她佩服的五體投地。

  ﹡ ﹡ ﹡

  阿枝病了,上課老趴在桌子上打瞌睡,醒來也病怏怏地,老師有次叫醒她,她推說「感冒」說完又堆遂(坍)下去。這時的阿枝常常會突發奇想,有一天她說︰「如果我現在有個孩子多好,十六歲的媽咪,將來站在一起像姐妹」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腦子裡在轉什麼,反正她的話我常常聽不懂,都裝著聽的懂,只要跟著點頭就行。現在想阿枝念誦「十六歲的媽咪」時,已經懷了身孕,她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又有一回她說︰「我活到二十九歲就自殺,三十歲的女人還能看嗎?」我那時候除了阿枝,在學校沒有其他的朋友,功課不好在家裡也受挫折,看小說看得厭世,也想不活算了。可是我可從來沒想過三十歲的事,三十歲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來說,的確太遠、也太老了。
  阿枝後來乾脆不來上課了,位置空了一個禮拜,老師差遣我去她家打聽。阿枝的家在廢棄了的南門城門底下,大概因為家裡不體面她從來沒邀我進去過。我在竹籬笆外面喊了一陣,出來了一個肥胖粗壯的邋遢女人,想是她母親,嘎著嗓子不耐煩地說︰「甲頭祿去啦!」我不會說台語,就照元音回報了老師,老師聽了似乎不很滿意,可也沒法子。
  又有一天張合子神秘兮兮地來跟我說︰「阿枝結婚了,你知不知道?」
  「結婚了?」我幾乎從椅子上跌下來。
  「噓!」她說︰「我在路上看見阿枝,她這樣子了」她用雙手在肚子前面畫了一個大圈。
  「真的?」這次是我的眼鏡差點掉下來。
  她很用力的點頭;「真的,她還給了我地址」
  下了課我們就迫不及待地殺過去,阿枝的新家又髒又小,只一間屋,屋前搭了個棚子煮飯。我們去時阿枝正在屋裡睡覺,室內很黑沒有窗戶,一張大床佔了半間屋,只剩下窄窄一條通道。阿枝趿拉著鞋下床,給自己用麻油煎了兩個荷包蛋。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得伸長手臂才夠得上鍋,阿枝把油鍋裡的蛋一扒拉,翻了個身,一面自己捂住鼻子咯咯笑了,好似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
  我們坐了一會兒,隔著一個大肚子,大家好像陌生了,不知道說什麼好。阿枝有點藩腆卻又要故意裝作不在乎的樣子,所以一直嘻嘻地笑、吃吃地笑。我雖然有一肚子問題想問,譬如像︰她不是會教訓男人嗎?怎麼會教訓出這麼個大肚子來?可也知道不好問,不該問。大家坐著,越來越沒趣,又怕她先生回來,我們就說要走了,阿枝沒留,我們就走了。沒問一句她好不好?經過這麼大的改變,她心理怎麼想?我想我是被震驚呆了,連好奇都給嚇了回去。
  回家比往常遲,免不了要向母親報告,母親冷冷地說︰「以後不要再去了」。母親不准我和阿枝來往,依她的脾氣我不敢問為什麼,姐姐的解釋比較清楚︰「人家結婚了,來往的人比較不單純,你最好少去」
  現在想想阿枝未婚懷孕恐怕才是母親反對我跟他來往的真正理由。

        *  *  *

  又過了一年多,阿枝突然來看我了,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洋裝,還是很好看。她身後跟了一個一丁點兒大剛會走路的孩子,也穿著粉紅色的小洋裝,母女倆都經過刻意打扮,孩子頭上剛夠紮隻朝天辮兒的稀疏黃髮上,還繫著一隻粉紅色的小蝴蝶結。孩子也和阿枝一般白皮膚凹眼睛,簡直就是個活洋娃娃。可惜我那時候,還不懂得愛孩子,只用眼角瞄了她一眼,沒有抱抱愛愛她,問問阿枝她的情況,也沒有逗她說說話。
  我知道母親不歡迎阿枝,所以只跟她坐在門口的台階上說話,那個小孩在旁邊啃一個被口水濡濕了的麵包,麵包渣滓掉下來,糊了她一手一臉。
  阿枝問學校,又問同學老師,我懶洋洋地回答。學校還不是那麼回事,念書考試考試念書,沒什麼新鮮,也沒什麼意思。那時流行詹姆斯狄恩式的憂鬱,年輕人耍帥就故做不被瞭解的鬱悶狀,同時又要表現出既不羈又頹廢、沒什麼好說的吊兒郎當。當然那時候我也有我的成長難題,自閉及自我中心讓我沒有能力去關心阿枝和她的孩子。還有憑良心說阿枝懷孕使她在我心理的地位大打折扣,我生她的氣。另外在學生的驕傲也讓我看不起輟學的她。
  阿枝看我不大答理,也覺得沒趣,回頭看見那孩子的吃相,更沒好氣,一把把個濕麵包搶下來,塞進自己嘴裡去了,那孩子哇地一聲哭出來,張大的嘴裡一骨碌滾出來一個濕麵球。我看著有點兒惡心,差點吐了。
  阿枝給孩子拍拍身上,站起來說︰「走了!」
  我也站起來,沒心拉場地送她一程。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阿枝。

台長: 仲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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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ky
janet-tw
這篇文章是為你而貼的,希望你喜歡。
2008-02-01 07:09:27
janet-tw
老師..謝謝您的文章,我很喜歡.
2008-02-01 14:37:56
s.fang
青澀的歲月,那個時代的小女生總是竊竊私語,探索
&quot男&quot &quot性&quot懵懂的成人世界,這小說我讀起來特別感覺有趣,依稀也回味我那土蛋的青春 ~
2008-02-01 18:39:31
fifi
Vicky最近真是寫開了
每篇文章都讓人看了很感動
再不則就是會心一笑
Keep walking, but.....
Don`t work too hard!
2008-02-02 01:06:29
janet-tw
老師....

心裡的禁錮要如何解套,有方法嗎???
2008-02-04 12:43:21
Vicky
janet-tw
大哉問!古往今來的人不都設法趨樂避苦?可見不容易,但我們仍要全力以赴不放棄努力。生命短暫,用來愁苦太浪費。
2008-02-05 06:26:57
janet-tw
老師...

一早上來壓,見到您的留言,就打從心裡開心的笑出

來囉.愛您唷!!!

希望我們都有快樂的新年.有機會認識老師真的很

高興^^
2008-02-05 11:17:40
Vicky
janet-tw
謝謝,謝謝。
就是有這種無條件的愛,甚至對不曾謀面的人,讓我們覺得人間美好,不是嗎?
2008-02-12 09:28:16
janet-tw
是阿.我被這樣的愛感動.尤其在我迷惘的時後,謝謝老師^^

遇到老師,真的很高興.
2008-02-13 09:22:48
傑西嘉
vicky我之前來過了
而且拜讀了這篇文章
妳這位早熟的中學同學
讓我想到我小學到中學時期
對待身邊那些成績不那麼好、行為不那麼「乖」、簡而言之
總是「溢格」的同學們
我有許多懺悔和抱歉
可能再無機會可以當面向他們說
那時的我才是最呆最勢利最不值得他們相與的朋友

學校和家庭教育告訴我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但卻忘了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有長處和優點
在成績至上的環境裡
想想我們是被教育成了什麼樣心胸狹獈、目光如豆、自以為是、冷血自私的怪胎
我曾經是那種一無是處人格有問題的「好學生」
我深知其害
但對於被我傷害過的小小同學們
我已來不及認錯
十分惆悵
(我會不會說得太偏激了?但我反省自己當時的心態,真的是令人討厭啊)
等我這陣子忙完
一定常再拜訪。
2008-02-17 23:23:54
Vicky
傑西嘉
看了你的留言,我竟然感動落淚。很多朋友告訴我這篇文章不錯,裡面有很多東西,但我沒有想到會引出你這樣的感想。文學的作用不就是如此?它讓我們變成更好的人,更懂得愛。謝謝你給了我這麼大的鼓勵,讓我覺得我寫的真不賴。
2008-02-18 05:36:43
Vicky
傑西嘉
作者不能預知讀者會有怎樣的解讀,也不能預知讀者會有怎樣的聯想,真是「文章寫完以後,作者已死」,閱讀是讀者的創作,你說對嗎?
2008-02-18 08:26:36
jessica
hi vicky
是有文學批評理論這麼說。但我傾向於作者未死,只是在自己的生命中創造出了新的生命(作品),而新的生命(作品)又可能再激發出不同的內在情感和精神,於是又產生了新的生命。文學和藝術之所以能趨近於至高的神格(境界),可能就在於這種不斷再生的力量。就像vicky說的「讓我們變成更好的人,更懂的愛」。
只是,有時讓我們懂得「愛人」的代價挺大的。
再又,vicky寫的真摯讓人感動,我並未刻意說好話呢!
我也想問vicky,如果能再回到那時,妳會如何看待與阿枝的友誼?還是最終仍會放棄她這個朋友?
2008-02-19 00:23:20
Vicky
傑西嘉
想了兩天仍不知如何回答你的問題。會寫這篇文章我當然無法忘記她,文章中也表現了對自己、她以及這段友誼的新看法。但是如果回到當時是否會放棄她這個朋友?我甚至不知道我當時是否算放棄了她。人會走近有時很偶然,後來常常因個人的環境際遇不知為何又走遠了。鴛鴦蝴蝶派的說法是像浮萍。老人說緣分。年紀越長越感覺如此,連很親密的情人、夫婦、父母、子女也都只同行一段時間,何況童年玩伴?這讓我想到姊姊說給我聽的一個故事,下次我會設法寫出來。
2008-02-20 13:20:05
fifi lee
親愛的Vicky
我23歲去泰國旅行時才知“棉條”這個物品ㄟ
回想住在岡山的國中歲月
瞞著外婆說是和同學ㄚ美到廟裡一同讀書,做功課
其實都是去新美冰果室打“小蜜蜂”(桌面型電玩)
哈哈哈哈...真是個快樂回憶
2008-02-20 15:06:50
jessica
期待妳的另一則故事...
我想阿枝始終在vicky的回憶裡
我說放棄,其實是更從阿枝的感受來說的。

如果能再回小學
我要給那個棒球打得很好但成績鴉鴉烏的小男同學一個微笑
至少在他打出打球時用力拍手。
2008-02-20 15:59:07
Vicky
傑西嘉
我為你貼了一篇新故事,希望你喜歡
2008-02-21 10:41:55
lingling
民國50年時(更別說40多年時), 那來棉條? 民國62 or 63年時 (我大一大二時) "靠得著"才首次在台灣上市, 之後各式廠牌的衛生棉墊才陸續上市, 更久後才有衛生棉條. 此資訊需各路朋友認證.
我不是來踢館的, 很高興拜讀各式短文.
2008-08-22 19:26:27
插隊歡送,驚豔於Vick
Vicky的文字有種魔力,讓我也很想說故事,就想起自己說故事的能力實在不如,然後懊悔起來。

這篇小小說帶我進入幽幽的中學歲月,想起那個久被遺忘的曾經。曾經就讀於眾所矚目的名女校,驕傲於一身的綠,跟Vicky不一樣,實際上我曾經好生羨慕那些就是有一點不一樣的同學,為什麼阿惠跟阿珍可以每天黏膩在一起,甚至聽說一起洗澡,而我就要每天受母親管束;為什麼阿芳可以每次段考最後一名,仍然每天大口大口地笑;為什麼阿月談起男朋友就滿臉的驕傲,而我對這方面就一無所知;為什麼阿美動作總是慢半拍,卻永遠可以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曾經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學隔壁班的阿娟,中午偷溜出去回來之後當眾跟教官吵架...當時被認為[標準]的我,曾經偷偷地, 好想好想跟這些人做朋友。
2008-08-30 14:57:18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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