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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5-27 20:19:18| 人氣76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吳妮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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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茂愈想愈不對勁,事情必有蹊蹺。這念頭像似個蝙蝠影那樣地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的時候,他正滿臉悻悻地朝庄尾的雜貨間走去——若不是他中了邪,那麼便是全村的人都發了瘋。
他這般的疑心自有來由。才不過就是臨出門前(他看看腕上的白鐵錶,十一點十分),正當他避在簷下陰影塊裡的椅凳上閒來摩挲著乾垂的小腿肉趕蒼蠅時,他的右手順勢滑進後褲袋上下掏摸探取。沒有。他再極不甘心地用指尖沿著褲袋內縫仔仔細細地搜過幾遍,還是沒有。這般過了好些時,根茂那雙茫然瞪視著被日光曬得曝白的院埕良久的眼睛才猛地一下醒覺過來,心內大罵一聲,右掌用力一拍,擊中了身後的空囊袋,以及乾癟的屁股肉。
幹,就是這樣!根茂站起身,煩躁不安地將全身上下的口袋都搜了遍,仍然是空空一片。褲袋裡不是該有一支昨晚來不及抽塞進去的香煙?他百思不得其解,莫名的恐懼感細細地由下而上爬佈他的身軀,他老嘴微張,在七月的火爐天裡,蒸出薄薄一層冷汗珠。
就是這樣。有時他會從口袋中摸出一支溼軟的香煙,有時則是不明來歷的幾枚銅板、抄有不知什麼數字的小紙頭、燒了半截的小蠟燭;最令根茂兩眼瞪直的,是某次竟從褲袋裡跌出幾隻半乾蟲屍。有時卻像現下一般,明明該在的東西卻不知去向,幾度讓根茂懷疑起自己是否年紀到了,健忘得厲害,儘管他無以聯想自己和那些怪異物事的關係。或者,根本那口袋便是個神秘空間,其中的物品隨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邏輯運行,自由來去,完全無視於根茂每次探取後的驚駭莫名。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哪?往雜貨間去的路上,根茂頂著赤豔豔照著的太陽,悶頭想著。自己向來在村子裡好歹也是個份量足的人物,少年時肯打拼、出去見過一些世面不講,就連老來也還時時主理村中公道,替人調解。幾年前庄頭起建鋼鐵工廠時,他還是少數幾個帶頭領全庄去拉白布條抗議的人哩。像他這般足斤稱兩的角色,誰敢不服?就有不服,想也不敢做得太過份,怎會像最近這兩三年來,怪事不斷,明的根茂就是一副給人作法中邪模樣,根茂有苦無人訴,心裡更加氣惱。幾次和春枝講了,她也不信。
想來想去,根茂還是覺得隔幾條大路的惠水嬸最是可疑。人家說最毒婦人心不是沒有道理,看她兩道小山眉,尖嘴臉,就不好惹。兩家結下樑子,是好幾年前,惠水嬸替她小兒子來向宜秋說親,給根茂一口回絕了,講到最後,兩家人以根茂和惠水為首吵了起來,走的時候都憤憤地詛咒對方後三代不生屁眼之類。
開什麼玩笑哩,宜秋是自己的獨生女,從小把伊疼入命,哪可能隨隨便便嫁給庄子裡的人?自己做牛一輩子,送伊出庄唸書唸到高中畢業,又送上台北去唸大學,私立大學的學費簡直是貴到令人五臟六腑翻倒過來,也還是硬撐著給伊唸完了;好在三年前宜秋畢業後在台北找到份工作,也養得起伊自己了,現此時最令人在意的,莫不是伊的終身大事。如果,能在台北找個金龜婿,那就再好不過了哩。
「啊——」
根茂隨走隨想,一邊滿足地輕嘆了一口氣(他舉起手來看,十一點二十五分)。宜秋剛去台北的時節,每到回鄉時候,總會引起村子裡的話題,人人爭著看從台北回來的淑女。這查某囝仔也孝順,每次回庄都帶給他和春枝見面禮,用是用不著,心裡卻歡喜得沒處講。像他現下手上掛這只白鐵錶,是宜秋用伊頭一個月領到的薪水買的,雖說他這樣一個種田人,時間多到可以淌出汁來,腕上掛一只好錶實在是突兀了些,然則他還是順著女兒的意戴上,且時不時地舉起來瞄一眼,說,「哦,現在十點了,」然後再嘻嘻補充一句,「阮宜秋送的啦。戴著有夠重,真不實用。」
那時日,來根茂家提親的人是真多,送走一個又來一個,根茂回得牙齒險些都要零落歪去,偏偏其中就是惠水伊家最不識相,講都講過了還不死心,硬要逼到根茂醜話都講出來,說,「我若將伊嫁去你家,後世人投胎做豬攏卡贏啦!」但惠水嬸也不是省油的燈,伊大罵:「你查某子要嫁台北郎人家還不一定要哩,神氣什麼?」兩家從此相見不歡。

所以說,伊的嫌疑是最大了。
他正在這樣想著,猛一抬頭,從前面直直路上旁邊大榕樹後繞出來的,不正是惠水嗎?真是冤家路窄,現時要回頭走也太慢了。那個女的,兩手抱著她家的金孫,像現寶一樣出來蹓躂,根茂心裡輕啐一聲,不動聲色地沿著路邊走過去。
根茂原以為以惠水那樣的個性,定要過來嗆他,沒有料到惠水嬸鐵著一張臉,好似要快快通過的樣子,為著化解那種剎時的難堪,不得已根茂只好率先開口了。他佯裝著還算熱絡的口氣,叫道:「惠水嬸,你帶你家寶貝孫子出來曬日頭啊?」
「……是啦。」惠水的腳步被根茂拖住,老臉上不得不擠出一點笑容和他虛答一番,「大中午的你是要去哪裡啊?」
「嘸啦,」根茂揮揮手,順勢有意無意地晃了一下他手上的白鐵錶,在正午的日光下閃出一道銀光來,「去雜貨間買一包煙。」
「噢,」惠水兩手不住地拍哄她的孫子,一面很順應情勢地點點頭,「煙嘸倘呷太多啊。」
「我知啦。」根茂瞅著惠水懷裡的囝仔,「伊多大了啊?」
「緊要一歲了啦。」再怎麼樣,她提到孫子時還是忍不住嘴角蹦出一點羞赧的笑意。
「喔,」根茂一臉好似恍然大悟那樣,卻跟著又冒出一句:「伊是誰人生的啊?」
此話一出,瞬地惠水嬸整張老面嘩啦垮了下來,勉強應道,「我家慶生的啦。」
「嗄?」根茂好像聽不仔細。
惠水更提高了聲音,很不情願地,「就我那個小的慶生的啦。」
「喔,是你家當初說要娶宜秋的那個啊,」講起宜秋的名,惠水更是刷地一個臉鐵青起來,雙手險些要將她的寶貝孫顫跌落地;根茂卻好似哪壺不開提哪壺一般,「何時生的我哪攏不知咧?我還以為是你大漢後生的囝仔哩。」講完搔搔耳,也不知有意或無意。
「伊託你家的福,很快就娶了,」惠水憤憤地,「女的又乖又會生,攏總託你家的福。」話裡酸水汨汨。
「沒啦沒啦,」根茂看不出是真恭維還是怎樣地,一勁推攘,「阮宜秋若是有你們那麼福氣,趕緊找個好人家就好了,伊到現在男朋友不知有交一個半個了沒,等伊今日下午回來,我再給她好好問問。」末了笑吟吟補上,「伊今日就要回來了。」手上的錶又是銀光一落。
惠水在旁早已聽得臉青一陣白一陣,無話可接,低下頭去只顧哄弄嬰孩,不多久抬起臉來道:「時間不早了,我要緊來轉去幫我媳婦煮中午。」說罷訥訥地,在正午日頭下曳著一尾小影子,一步快似一步地走了。
(十一點三十分,他又瞥了一眼)根茂虛應一應地送走了惠水,心上不由得得意地笑了起來。是啦,宜秋就要回來了,下午他要去村子口接伊哩。他想像自己將如何在村子口等她從客運下車,如何地替她提著行李,如何和她一路走回來和庄裡的人打招呼,就連那樣都是一大樂事。根茂在那近午熱得生煙的無人村路上走著,像似連熱也忘記般地,滿面春風地向雜貨間邁進。

根茂大駕光臨雜貨間彼時,正中午的氣溫彷彿迅速降了幾度那般。他站在雜貨間店門的短斜坡上,游目四顧,店裡的人好似著了驚,全都回過頭來盯著他瞧,一個個在根茂眼裡放大成了慢動作——敞大的店門側,攤著爛菜葉的竹簍筐子前面,幾個圍坐在鐵腳椅上翹腳揮圓扇閒扯淡的老人們、矮櫃台後面依大小順序排排坐著的五個小孩,並猶自戴著斗笠花巾正在兩排窄仄貨架間挑三撿四的歐巴桑,都那樣無聲息地像似默劇動作一般地張大眼來瞅著他。只還有嗡嗡一隻蒼蠅,若無其事地從根茂眼前橫飛過去。

「欸……那個——」

根茂一開口,所有的人又像是迴避什麼地掉轉頭去,老人們復搖扇摳腳趾嗑牙,幾隻囝仔大的寫起枱面上的作業,小的把眼光移到高懸的電視機上頭,歐巴桑扔下錢早早溜出店門去了,只有暗影裡貨架的盡頭處,紙箱和紙箱的中間蹦出一粒雞窩頭,很是大嗓門地熱情吆喝:「春枝的那個!你要找什麼?」原來是頭家娘機警。
「我要提一包長壽啦。」一邊講,根茂一面從褲袋裡掏出錢來(好在出門有帶,且現此時還在口袋裡,他心底想著);頭家娘指揮著她的大兒子招呼,那孩子萬般不情願地起身拿下後壁上的菸,眼睛一瞄櫃台,叫起來:「少了五塊。」
這一嚷大家的注意力又統統被吸回來了,像似眼睛生出吸盤,一個個伸長脖筋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根茂有些發慌,看看四週,遂面紅耳赤爭辯了起來,「沒喏,何時起價的?我多少年來買都是那個價格,怎麼喊漲就漲?」
頭家娘緊忙出來打圓場,她十足熱絡地陪著笑臉,「沒要緊沒要緊,」一面抽出空來狠狠地給她兒子使了個眉眼,「那五塊就嘸免了,你早先買多少就多少。」一邊抓起菸來急急塞給根茂,笑嘻嘻地。
根茂正待說些什麼,突地感到背後一陣光線黯落,他隨眾人目光看去,原來是一輛庄頭鋼鐵廠的大貨車加速駛過,店門口剎時昏天暗地、飛沙走石,車走遠後猶揚起一屁股黃塵,嗆得幾個老人邊敲扇骨邊詛咒。根茂此時深深覺得自己該講點話(好歹是當時領頭的反動份子哪),因是他清清喉嚨,跨前一步,對著那早已縮成一點的車屁股大罵:「七早八早地就在庄裡駛過來駛過去,親像路是伊家開的同款,駛那麼快,也不驚撞死人!」話一落音,等待眾人附和的他猛一回頭,才見身後十幾對鼓得圓圓的目珠都停在他身上,嘴巴微張,個個鐵青著臉面,像在觀察他下一步動作。根茂結結實實被這陣仗嚇壞,他自忖,莫非這些人中邪了,否則為何一副活見鬼模樣。還不及細想,在那樣的氣氛下,他抓著褲腳,把紙菸塞入袋,速速地閃了。

台長: 寫作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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