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則第一次和我說話，是在高一開學後第三個禮拜。
我其實是個不太愛跟人說話的男生，度則成爲我的朋友前，我一直是一個人的。與其說我自閉，倒不如說我比較善於用沈默來掩飾和保護自己。在身邊的男生一個個沈迷GAME，日以繼夜殺著魔獸尋找兵器戰甲的時候，我已經加入了一個地下樂團成了主唱。那是一個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什麽人來欣賞的樂團。每天晚上，我都和幾個年紀比我大，看起來像混黑道的人一起，在一個昏暗狹小的倉庫裏，用高分貝的電吉他提速我孤獨的靈魂。我忘記怎麽和他們玩在一起，但是我卻知道，每天我最清醒的時刻，就是唱歌的時候。樂團的其他的人都說，每次聽我唱歌，身體的每個細胞都有開始急速奔跑的感覺。音樂是我唯一與這世界聯繫的出口，我的情緒累積在此處勃發。我在微弱搖晃的燈光下一次一次拉扯著我的聲帶，時常唱著唱著，就變成原始本真的嘶喊。我不爲誰而唱，我和他們一樣，都只忠於自己的靈魂。
我在夜晚如遊竄在城市地下道裏的老鼠，沒有看見，自由自在。汗水甩在空中，有一種美麗的弧度。我的手握著麥克風，卑微卻虔誠地捧起我的驕傲。我一個人，孤獨卻美好地綻放給自己觀賞。
因爲夜裏盛放得太厲害，所以很多時候，我不得不在白天學校裏更加努力地吸收營養，補充能量。睡覺是我向學校獻出的最有誠意的致敬方式。不是我不愛讀書，只是我已經清楚，讀書並不是我唯一的出路，我知道我的路在哪里。身邊那些把念書作爲終生目標，把自己葬在書海裏的人，我時常爲他們覺得悲哀。從他們臉上，我看到青春早早地退場。他們很多時候都忘記怎麽笑，幾次無意擡頭看到他們，總有一種觸目驚心，那是一張怎樣麻木的臉啊！
儘管如此，我卻不會擺出救世主的態度，去教導身邊的人，要他們學著享受生活。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你可以不贊同，但最好也不要去干涉。
人都是孤獨的。這才是人的本質。
我將自己封進自己的世界裏，儘量減少和他人的接觸。我不需要別人來關心我，我也不想委屈自己討好其他人。我是一個人的，乾淨的一個人。友情，是虛幻的自我安慰。就像青春一樣，總有一天會消失，友情也不可能一直存在。那時的我是這麽想的。
那一天下課，我趴在課桌上，繼續著因爲化學老師的化學反應産生的睡眠反應，我感覺有人拔走了我一直塞在耳朵裏的耳塞。
不管什麽時候，我永遠帶著IPOD。儘管被老師警告過好幾次，但我仍我行我素。我覺得，我無法生存在一個沒有音樂的空間裏。當有人拔走我的耳機，我立刻驚醒。
一張眼，度則的眼睛近距離地貼在我的眼前，見我醒來，他馬上挂上後來被我稱爲“職業賣笑者”才有的燦爛笑容。
“唷！”
我嚇了一跳，本能站起來。因爲太用力，耳機的線被我一扯，竟然從耳塞處脫落。而度則也被這股力道一扯，捂著耳朵大叫。
我冷冷地看著又蹦又跳像個小孩一樣的度則，馬上認出他就是老師眼中的那種乖乖牌男生。幾次考試都是班上第一的他不僅輕鬆得到老師的讚賞，擔任了班長，更在一次籃球比賽中輕鬆讓學長成爲手下敗將，將許多女生的心像賭桌上贏了賭注的賭徒般，嘩啦嘩啦全掃進自己的口袋。
在老師眼裏是壞學生的我，一直認爲我和他應該是楚河漢界，不可能有什麽交集的。我冷漠地看著還跳個不停的他，心中升起的不滿在理智的提醒下壓抑著。
“Apple的東西怎麽這麽不結實啊。”他終於不再像袋鼠一樣蹦了。他停下來，一手揉揉耳朵，對我燦爛一笑。
我原本以爲他會道歉，沒想到他卻冒出這麽一句。我推開桌子站起，看也不看他一眼，準備離開，度則卻以更快的速度跑到我面前。
“本修同學，你也喜歡BLACK FLAG？”
我不回答，想從他身邊離開，但他卻像影子般，一直擋著我的去路。一連串的話從他口中蹦出，語速又快，像和誰搶著說一般，劈裏啪啦說了一大堆。
“沒想到你也喜歡硬核搖滾，你是不是覺得Rollins是打破了音樂偶像的偶像？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喜歡他，我看我們一定會成爲好朋友。哎，你的IPOD是多大的？聽說現在蘋果公司又出了新款的，我剛好想去買一個，你有沒有什麽意見給我參考一下？本修同學，你怎麽不說話？本修同學——”
他的嘴巴一張一合，讓我有種莫名的厭惡感。我覺得他就像史瑞克裏的那頭討厭的驢子。如果我是史瑞克，我才不會和那頭驢子一起做那麽多事。我一定會在他像老太婆一樣煩個不停的時候，用他的驢尾巴把他的嘴打個結，然後丟去北極，免得世界再受污染。
我的腦海中出現度則被我用他身後長出來的驢尾巴綁著嘴丟到天空的畫面，我似乎還能聽到度則發出像驢子一樣的叫聲。
我的嘴角輕輕上揚。
“本修同學，想到什麽開心的事？不要一個人爽，講出來大家聽啊。”煩人的驢子問。
我瞪了他一眼，收起笑容，推開他，朝教室外走去。度則像牛皮糖一樣又粘了上來，跟著我從教室一路穿出校園。
“我覺得我們兩個一定會成爲好朋友，我有這個直覺喔。你不要不相信我的直覺，我的直覺可是很准的。我跟你說，本修同學——”
我暗中加快腳步，想甩掉他。不料度則一直跟在我後面，怎麽甩都甩不掉。我看到我要坐的公車就在前面，心中突然有一個主意。
我停下腳步，來不及刹車的度則沖過了頭，馬上又屁顛屁顛地跑回來。
“本修同學，下次你要停下來記得先告訴我一聲，我好——”
我趁他沒反應過來，突然沒有預兆的向前一沖，一下把他甩在身後。我要坐的公車就在前面，我已經算好了，在車門關上的時候我剛好能順利地沖上車，而度則將被關在車門外暴跳如雷。一想到把牛皮糖甩掉，我覺得很快樂。我還聽到度則在後面跳腳。
“本修同學，你怎麽又突然跑了，剛和你約好了要告訴我的啊！”
鬼才和你約好了。我的嘴角揚起十五度的微笑。一步、兩步、三步，只要三步，我就能跳上車。
就在我正要邁上車子的一刹那，我被一道力道拉住，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車門關上，沒讓我上車就離去。而我則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後則站著笑嘻嘻拉著我書包帶子的度則。
“本修同學，你跑不過我的。我以前可是我們學校的跑步冠軍呢。我——”
度則的話沒說完，我的拳頭砰的一聲擊中他的臉。我終於壓抑不住出手了。這個欠揍的傢夥，不給他點顔色看看，大概會以爲我是頭任由他宰割的羔羊吧。
“哇，你幹嘛打我！”
度則發出誇張的叫聲。還沒等他繼續說話，我拉起他的衣服，惡狠狠地瞪著他。
“不要再來煩我，不然我對你不客氣。”
度則挪挪嘴邊的肌肉，他看著我，絲毫沒有害怕的表情。他看了看我，搖了搖頭。
“你有眼屎。”他一說完自己先哈哈大笑，“這個笑話夠冷吧。”
我簡直快抓狂了。這種時候還說這麽冷的笑話，真是敗給他了。我丟掉他，決定不要再跟這種無聊的人繼續說下去了。
我走了幾步，突然覺得有什麽東西打中我的腦袋。我實在忍無可忍了。我轉身，看到地上躺著剛才他丟我的東西——被他弄壞的耳塞。
“本修同學，弄壞別人的東西要賠給人家。幼稚園的時候老師就教過。”他對我一笑，酒窩出現在他孩子般的臉上，“打累了吧，想喝什麽飲料，我請客。”
度則後來告訴我，他一直覺得我雖然外表看起來很冷漠，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可是內心卻是一個柔軟的小孩。聽他這麽說，我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你自己才是小屁孩，別拉我下水。”
他嘖嘖地對我搖搖頭。“我一看就知道了。你演技不行，以這樣的演技，是永遠拿不到我這裏的最佳演技獎的。”
“吼，誰稀罕。拿你的獎有什麽好處？”
“我會視你爲偶像的。”
“是嘔吐的對象吧。這種話我聽多了，沒創意。”
“錯，是可以拿來毆打成豬頭的物件，嘿嘿嘿。”
度則趴在我的桌子上，用食指推出一個朝天鼻，對著我賊賊的笑起來，讓我很想扁他。
經過那次打架後，我反倒解除了對他的戒心。那天後來，我們坐在貫穿於城市那條運河的大橋欄杆上，吹著風，喝著飲料。度則一個人不停的說話，他說他其實很早就注意到我總是把自己關在一個別人進不去的世界裏，他覺得，這樣的人一定是孤獨卻又美好的。因爲少了別人的玷污，則永遠純淨得像個孩子。他轉過頭看著我，風吹著他額頭的頭髮一顫一顫。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如琥珀，有一種難得的單純。
“我其實很羡慕你可以這樣生活。”度則突然淡淡地說。
那是一種和他平常的聲音不同的語調，仿佛一條載滿憂傷的船，輕輕地在風中飄著。他的眼裏在那一刻開出一朵寂寞壓抑的花，我認得，因爲我的心中也不時開著這樣的花。
我一時怔忡，但轉眼，度則又變成了陽光少年。他跳下欄杆，將喝光的罐頭丟在地上，然後用力一踢。罐頭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朝橋的下坡滾了下去，似乎有什麽被拉著，一路跌到穀底。我看著背對著我揮手告別朝前走去的度則，感覺那個背影似乎壓了太多的負重。我忍不住開口。
“喂，等下有沒有空？要不要跟我去玩樂團？”
度則的背影頓了頓，他停住。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我看到度則帶著得意的大大笑臉。
“好啊！”
我帶著度則去看我玩樂團。度則在那個昏暗的倉庫裏見識到另一個世界。當音樂響起，我開始大聲地唱：
“我要記住世界對我曾是怎樣殘忍，我要記住隨時不要忘記仰頭——”
我用力地唱著，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各種畫面。父親摟著別的女人走進酒店。母親在餐桌下偷捏旁邊男人的手。豐盛豪華的餐桌前，我們一家三個人安靜吃著東西。窗外的月亮像敲碎半邊的玉盤。父母房裏傳出的扭打聲。可以無限刷卡的信用卡。空曠的客廳中大紅色絨布沙發。被我用遙控器砸爛的電視。被電吉他的弦歌破的手指。掉落在塵埃裏的一滴淚。
一種無法表述，只能以雲淡風輕的一揮手，說服自己，不要想起。
度則後來跟我說，看我的演出時，他有一種錯愕。他說他完全沒想到，我的身體裏竟藏了這樣的力量，他完全被那種力量征服。惟有臣服，才能享受。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本正經。雖然我看著有些不習慣，但我卻可以感受到他的真誠。我想，這大概是聽搖滾的人才有的純真吧。
“阿修，”熟了以後他開始換稱呼了，“爲什麽你會對這個世界這麽憤怒？”
“因爲我看過這個世界最醜陋和肮髒的一面。”我開玩笑的說。
“當你看到的時候，你有沒有哭？”
我看著度則，他的表情又像認真，又像開玩笑。我笑了笑，推了他一把。
“我才沒你那麽愛哭。”
“誰說我愛哭。臭小子，別玷污我名節。”度則誇張地擺出一副貞女烈女狀，引得我大笑。在笑聲裏，似乎那些隱藏在我心底不快樂的記憶，都被笑聲一點點擦去。就像下課後寫滿字的黑板，總有一個人是可以幫著擦掉那些存在過的痕迹的。
於是，度則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也是我寂寞青春裏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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