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tribute to 村上龍
我和D在大學時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唸生物醫學系，我則是經濟系；
因為常常在圖書館借同一本書而認識。他的個子不高，總是戴著厚厚的眼
鏡，頭髮很亂，衣服也不怎麼打理；他是標準的聯誼絕緣體：雖然他也從
來不參加聯誼。我們兩個的唯一共同點就是喜歡閱讀。很奇怪的，什麼都
讀。圖書館的所有書，所有書喔，除了食譜和週刊之外什麼都拿來看。我
有時候懷疑這算不算是一種精神上的疾病，畢竟人的大腦容量和記憶力是
有限的啊。
恐怖的是他幾乎都不會忘記讀過的書。我記憶力應該算是不好的那種（雖
然也沒有差到哪裡去），但是怎麼有人可以連高原駱馬的品種分類都記得
清清楚楚呢？那時候我們隔一段時間就會交換書單，然後討論一整個下午
不覺得累；年輕真好啊。我喜歡搖滾樂，從60年代開始聽的那種學院派式
聽法。他聽的是爵士，常常抱著一堆CD給我，跟我說『M君你應該多聽Jazz
啊，這才是真正的音樂。搖滾樂不過是一群青少年又跳又叫亂搞的渣渣而
已。』
我也懶得反駁他，因為他說的不算是全錯。不過我覺得音樂這種東西本來
就很主觀，其實旁人是無從置喙的。大學四年都沒有女朋友的D君，總是
穿著破爛夾克抱著一堆書狂啃的這個男人，居然在出社會後變成某大製
藥廠的高級幹部，真是讓我意外得不得了。離開學校後我們就比較少聯
絡了，畢竟工作就累得半死了，根本沒時間也沒體力讀書。
我現在是某個小出版社的編輯，只是頭銜好聽而已，真正的名字應該是
長工，什麼都要自己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喜歡看書這個興趣變成了審
稿子、排版、催稿、慶功宴…等枯燥乏味的重複無意義行為。讀者喜歡
什麼就給她們什麼吧，新人，『超人氣小說家某某某最新作品！』夢幻
封面，『狂賀！銷售量超過十萬本！！』『應廣大讀者群要求…』『謝
謝小明和小華，和路邊的狗，我能有今天都是因為你們！謝謝！我愛妳
們！』……老實說我自己都很想吐。
他那天打電話到我的公司真是讓我驚訝。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很年輕，
不像是個三十出頭為事業奔波的男人，他說約個時間見面吧，他想聊聊
一些關於書的事。他的語氣聽起來很溫和，彷彿有什麼好事要發生了的
那種期待感。他說如果方便那就今天吧，下班後約在公司門口。我說好
，然後繼續忙著新書的宣傳企劃。
我的思緒其實十分混亂，滿腦子想的都是我們上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他那時又是什麼樣子呢？我想起來他當兵的時候，我曾經去找過他，
他變瘦了，那時我還記得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在軍中看的書的感想。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記得很清楚－－突然他手勢也停了下來、眼神也不知
道在看什麼、完全沉默了。我舉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還是沒有反應
；這時我發現他在喃喃低語，仔細聽才聽到他說的是：
『…怎麼讀都讀不完…』
在那之後，他突如其來的「當機」大概持續了兩三分鐘，他突然像插上
電一樣繼續說之前的話題，就像剛剛的事情完全沒發生過一樣。這樣子
的一個怪人D，現在就坐在我的面前。
他的頭髮白了，無框眼鏡，品味良好的西裝。在商務餐廳中兩個穿西裝的男人不停地交換意見一點都不奇怪，從閒聊中得知他離過婚，沒有小孩，現在一個人住在東區的獨棟別墅中；我們聊到了最近我開始聽的爵士樂，他似乎很興奮，問我要不要去他家晃晃，看他收藏的數千片CD。老朋友這麼久沒見面，我想這也沒什麼不好，就答應了。
他家有四層樓，一樓是車庫，二樓有客廳和廚房；三樓很誇張，簡直像
圖書館似的，有很多書架和CD櫃。他把西裝披在沙發上，從黑膠唱片的
櫃子中抽出一張看起來很舊的唱片，他小心翼翼地將黑膠唱片從封套中
抽出來，拿靜電刷在上面輕輕拂過，然後放入舊式的唱機中；他推了一
下眼鏡，說：『你一定要聽聽這個，Miles Davis的Kind of Blue，是
經典中的經典。』
老實說我實在不知道這張專輯好在哪裡，但是看他一臉認真樣，我也不好
意思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聽完一輪後他問我的感想，我勉強地擠出幾個字
：『嗯…像是有很多小孩子在下雨天的時候踩水漥的遊戲，混亂但…
雀躍？』
他露出了笑容，說：『跟我想得一樣，你果然還沒退步。』他站起來，
走到書房裡像是在翻什麼東西然後回到音響間裡，又坐回沙發上；只是手
上多了一個瓶子，像裝雞精的那種罐子大小。他把眼鏡摘下，看著我說：
『我想，我該跟你說打電話給你的原因了。』
『什麼？該不會是你終於發現自己其實是個gay，現在來跟我告白吧？』
我開玩笑地說。
他露出「聽到很難笑的笑話但是要勉強笑一下」的表情：『呵呵，我是
要告訴你，我們找到如何解決「書讀不完」的方法了。』
『書讀不完？你這十幾年來還是有持續地在看書？』
『對，但是我不眠不休的看還是看不完，當兵的時候還差點因為這樣
崩潰；直到我發現一件事。』
『什麼？』
『知識的散佈是流動的。所謂的經典幾乎都是死人的遺產。換句話說，
要把所有的書讀完，只要抑制那流動就行了。』
我突然有不好的預感。『你的意思是…？』
『淨化。我們公司正在研製一種新型的感冒病毒，你知道的，感冒是沒有
疫苗可以用的；差別只在於那病毒的強弱是由遺傳序列所控制，只要掌握
RNA的排列就能培養出全新的突變種。而那種新感冒病毒已經完成了。
根據我的估計，三天內可以完成這座城市的淨化，一個星期內全島的人類
都會感染。至於隨著雲層、季風散佈到全球只是時間上的問題。我現在手
上拿的是疫苗，雖然理論上是不可能培育出來的疫苗，我們還是成功了。
這瓶給你，你還可以再挑一個人讓他活下來。記住要是讀者，作家不行。
因為那只會增加我的焦慮。』
我站了起來。『你…你是在開玩笑吧？』
『不，這座島嶼和世界正在急速地庸俗化。那些只會模仿電視和電影劇情
的人毫無創意可言，根本就沒有生存的價值。流行音樂、大眾媒體和政客
對人類基因的保存只有負面影響，我們不需要這些劣等基因。難道不是嗎？
你不是一直告訴我說，貪婪才是人類文明誕生的真正推手？沒錯，就像你
說的，「好奇心無關善惡。」我在做的事會影響未來人類的存續，這是
進化和基因大跳躍的機會啊！』
『你…你以為只憑你一個人就能毀掉這個時代嗎？』我開始頭痛。
『不，當然不，我們透過網路讀書會，世界各地的主要城市都有我們的
人。時間就在下一次地震來臨的時候－－這很公平不是嗎？我們沒有辦
法預測下一次地震是什麼時候，所以下一次地震就是人類的結束訊號。
也有可能數百年間都不發生地震啊，難道不是嗎？』
『這太荒謬了…』突然而來的劇烈咳嗽讓我跪了下來，我發現手上有血。
他拿著那瓶疫苗，把它拿到我面前：
『所以我說很快就發作了嘛。怎麼樣？這可是史前無例的革命，
加入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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