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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樓拜以句法引起或表現視覺景象和描繪世界，是一場革命，與康德把認識的中心從世界移到靈魂那場革命，一樣偉大。
普魯斯特，取自「駁聖柏夫」

問題之作

十九世紀有兩部法國作品改變了世界，一個是波特萊爾的「惡之華」，一個就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大部分二十世紀重要的詩人和小說家，都要問自己一個問題：我如何看待「惡之華」？我喜不喜歡「包法利夫人」？「惡之華」被英國詩人艾略特喻為：「…… 任何語言中，現代詩的最佳典範。」其根本上構成了現代詩的重要內容。福樓拜對後世小說的影響，也是決定性的：莫柏桑是其直傳弟子，而在二十世紀，起碼有普魯斯特、沙特、巴特、昆德拉、卡爾維諾、霍格理葉…… 等人，他們對「包法利夫人」雖有不見得相同，有時甚至還是負面的評價，但無論如何，「包法利夫人」都造成相當大程度的思考和啟發。

值得注意的是：福樓拜的方法、風格，與其說是以真理的方式呈現，不如說是以問題的方式呈現，他提出了一個重大、難解的創作問題，例如：作者在作品中的地位如何？客觀性在創作中是至高無上的準則嗎？其目的是什麼？福樓拜之所以這麼重要，是他掀起了這麼曖昧、複雜的問題，而至今可能還尚未解決，沒有定論。




古典、浪漫、寫實之間的糾葛

………
而我戰戰兢兢的腳，在沼池邊，
壓傷了料想不到的蟾蜍和冷冷的蝸牛。

波特萊爾，「浪漫主義的日落」，取自「惡之華」


福樓拜和波特萊爾相似，他們大致上都經歷了古典主義的逐漸式微，浪漫派的興起和發展，到後來寫實主義的改革和要求。而事實上，福樓拜首先是一個浪漫主義作家，對浪漫主義的價值應該有很深刻的了解。然而，隨著工業化和帝國主義的擴張發展，客觀寫實、科學實證慢慢地成為主要的價值和要求，而對所有的藝術家提出了挑戰；福樓拜接受了挑戰，做出了可能隱含很多痛苦的決定和改變，他順應了時代的潮流，最後，甚是有些莫名其妙、歪打正著地，成為法國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家。在我看來，其中可能有許多複雜曖昧的情節。

就如同波特萊爾可以被稱為寫實主義詩人，但是他的詩作則可以看成有古典主義的嚴格美學，浪漫主義的激烈情感，寫實主義的客觀真實，甚至是象徵主義的朦朧多義；「包法利夫人」也可以由很多角度來了解，它融合了古典、浪漫、寫實三個似乎相斥的風格，並且為自然主義奠下了基礎。

「包法利夫人」被認為是完美的藝術品，精緻、巧妙、嚴謹，和古典主義要求的大原則相同。也可能是小說藝術中最精美的之一了。

然而，由主題來看，「包法利夫人」則是像浪漫主義的激情故事，其中有愛情，有苦惱，會偷情，最後也以自殺收場；其中，主要人物都追求自己最愛的東西，又錯失了自己最愛的東西，並且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再從寫實主義來看，「包法利夫人」就是個寫實主義小說完美的例子，尤其是客觀描寫這方面，福樓拜簡直到嚴苛的地步。全書大部分都用視覺化、形象化的描述，而很少心理、感情的直接描寫，甚至連語調也要求速率聲調一致；在題材方面，福樓拜也關心到社會問題，而且也具體描寫，不加修飾。總地來說，就像用解剖刀解剖動物一樣，不動感情。

但是，福樓拜曾說：「我就是包法利夫人。」但又在別的地方說，他很厭惡包法利夫人，那是怎麼一回事？我想：福樓拜內心裡是個秘密的浪漫主義者，就像包法利夫人一樣，但是受到現實環境的壓迫，使他的熱情成為他災難的來源；這部作品其實帶著很多宿命、哀傷、現實的色彩；他多少展現的是事實，而非理想。事實大致上就是人性、自由、生命，對科學、規則、法律的永恆衝突的具體情形。以至於福樓拜在創作時，才會感到如此痛苦難耐，而這或許就是工業科學時代的藝術家，所面對的最重要，也是最痛苦的難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