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移民法規定，永久居民（permanent resident）只要在過去四年間於加拿大境內居住滿三年以上，就可申請成為公民（citizen）。其實永久居民和公民的權利義務並沒有太大差別，能夠就學、就業、享受健保，也都得繳稅，不過公民多了選舉權和被選舉權，還能夠拿到一本在世界多國暢行無阻的加拿大護照。2004年底我就以永久居民身份在加拿大住滿三年了，便興沖沖寄出申請，還繳了兩百加元的手續費。結果到了去年三月左等右等還等不到回音，打電話去移民署問，那個接電話的先生查了半天，竟然告訴我：「你的申請我們還沒開封勒！」我在電話裡嚷半天，你們收高額手續費這麼準時，怎麼辦事效率卻如此差勁？要是我急著要拿護照出國，政府不是在干涉我遷徙自由嗎？他先是說：「是啊，有些人因此就乾脆不出國了。」可是他馬上就明白自己說錯了話，於是迅速修正：「不過如果原居國的護照還有效，就可以繼續使用！」加拿大人的特點就是溫吞，他也不跟我多爭，只說：「很對不起，我們現在人手嚴重不足，你只好繼續等吧！」
結果兩個月後，我就收到了一封信和一本印刷精美約八開大、三十頁的小冊子 “A Look at Canada”，大約是說我的申請已經入檔，預計十二至十五個月內可以安排面試和宣誓，還要參加一場考試，測驗加拿大歷史、地理、文化和政治，答案就在小冊子裡。跟加拿大政府辦事，時間單位得以月或年計算，難怪很多人一寄出申請以後就迫不及待外流到其他國家去另覓高就、等到面試時才回來啊。
不過這種刻板印象也有出差錯的時候，我本來以為到下個十年才會等到面試通知，沒想到半年後通知就寄來了，要我十一月去移民署的蒙特婁辦公室，如果一切順利，當天就可以宣誓並領取公民證。面試前一天晚上我趕忙拿出“A Look at Canada”臨時抱佛腳，把加拿大攻下法屬魁北克、繼而從英國邦聯獨立、並拉攏西部諸省與北方原住民屬地的歷史唸過一次，冊子裡還有漂亮的圖片，說加拿大風光真是壯觀，還有很多可愛的麋鹿和海獺哩。
第二天我一大早準時到達移民署辦公室，一樓大堂裡的等待室裡早就坐滿了人，都是等待面試的永久居民，算算約有七、八十位，男女老少還有小孩子，九成以上都是有色人種。像我這樣的黃種人還是少數，好多是南美人、印度人、黑人，最多的是中東人。早就聽說蒙特婁是北美的中東人大本營，蓋他們移民到高壓反恐的美國去困難重重，在歐洲又不容易找工作，反倒魁北克最容易，因為自卑的魁北克人只要聽你擠出一點法語出來就感激涕零，卡緊給你通過了。
移民官先是來了三位，看過我們的通知信和證件後，便帶領我們前往一個會議室參加考試。像是教室的會議室裡，每張桌上都已擺好一枝鉛筆和一張答案卷，答案卷上的題號後是A.B.C.D選項。我們都坐定後，考官便把一本本夾著題目的講義夾發下來。我旁邊那位穿著沙麗的印度太太好像很緊張，直到拿到試卷還抓著書猛讀。題目都是雙語型式，我要了英文題，打開一看，乖乖，就如傳言所說全是很簡單的問題，比如：
「加拿大的首都在哪兒？A.多倫多；B.蒙特婁；C.渥太華；D.溫哥華」
再比如：
「當加拿大公民有什麼義務？A.在加拿大買房子；B.在加拿大買車；C.作資源回收；D.選舉投票」
我和很多人一樣嘩啦啦一下子就把二十個題目選完了，交了卷以後就被引進禮堂。禮堂的紅布幕上掛著英國女皇伊麗莎白二世持劍、著禮服、佩勳章的肖像，加拿大畢竟還是大英國協的成員啊。講台上的三張大桌後坐著一男二女三個移民官，逐一唱名，讓我們帶著原居國護照、永久居民卡上去一一審核。大多數的人被問了幾句話就過關了，移民官收下他們的永久居民卡，換上一張印有加拿大國歌和誓詞的大卡片，笑咪咪說：「恭喜！等一下宣誓典禮完後，就可以領公民證了！」
當那個最年輕的女移民官叫到我的名字時，我輕輕鬆鬆走上去，一屁股就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她先是笑著說：「你測驗滿分耶！」這是當然的，妳們的題目就是要讓人過關嘛！她接著打開我的護照開始計算境內居留天數，那本護照上密密麻麻好幾頁出入境章，她一邊查，一邊說：「你常常旅行耶！」我想妳快查吧，反正我是住滿三年了，又沒犯過罪，快跟我說恭喜、快給我公民證啦。
我完全沒有料到自己會栽在這一步。當她一次又一次翻過整本護照，又用計算機猛算時，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終於她抬起頭來問我：「最重要的2001年入境紀錄找不到喔！」2001年夏天是我在加拿大定居的開始，我明明在溫哥華機場入了境，怎麼會沒有入境章？我搶過護照，自己看過一遍，有1999年的、有2000年的、還有2002年的，為什麼偏偏漏了2001年？沒有這一年，我就沒住滿三年啊！我慌忙問：「我確實是入了境的，現在怎麼辦？」她想了想：「總之今天我不能通過你的申請，你得去銀行要開戶證明、收集水電費帳單、再加上租房契約，證明你的確2001年來了。」然後呢？「移民法官會花幾個月的時間重新審查你的申請，可能還要參加聽證。」整個程序重來一次，就為了那個莫名其妙消失的入境章？我很不高興：「這是機場官員的疏失，你去用電腦查查我是不是真的入境了不就得了？」她聳聳肩：「我們不能這麼做。」好一個融會貫通、科技先進的大政府啊！我大嘆一聲便起身，她問我：「有什麼原因這麼著急嗎？」我很無奈：「一點原因也沒有，只是這過程實在太漫長、太沒有必要了！」
我背起包包踏出大堂，經過那些已經通過面試、笑逐顏開地等待宣誓的各色人種，就算只講得出幾句英文或法文、就算沒在此地辛苦求學工作又如何？人家的護照沒出錯，貨真價實的入境三年，剎那間我好羨慕他們哪！走出大門時，那個測驗主考官正在台階上抽菸，她對我大叫：「別走太遠，等一下要宣誓啊！」我怎麼有力氣跟她說面試失敗了呢？
那天天氣很冷，我走在蒙特婁下城刮著大風的馬路上，縮起脖子、拉緊圍巾，突然明白「衰尾道人」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想起2001年飛來加拿大前的那個炎炎夏日，結束了學業、辭去了工作、和男朋友哭哭啼啼地分開，又帶著愛貓阿江奔波獸醫院和動植物檢疫所辦理健康證明，還把心愛的書、CD、相片、衣服、化妝品紮進十二個紙箱郵寄海運，每一天裡堅決和恐慌糅和成複雜的滋味。然而，那段歲月的記憶似乎同時也越來越遙遠了，呼吸著這兒的空氣、踩在每一條熟悉不過的大街小巷裡，我已經在加拿大住了這些年，新的故事、新的心情已經誕生，又何嘗不是喜悅和悲傷交錯？
我的護照上卻沒有一點紀錄，彷彿那跨海而來的那一步從沒發生，彷彿這漫長歲月來我在這個新國度的喜怒哀樂不曾存在。我努力回想那天跨出飛機、在溫哥華機場入境的經過，卻不知什麼地方出了錯，只好沮喪地越走越遠，不停苦苦疑惑：那消失了的入境章，到底去了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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