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們今天就上到這裡了。」
一個小時的鋼琴課結束，盧君婷開始收拾教材。
「老師，發表會現在還能報名嗎？」王文昭問道。
「當然可以，你也想參加嗎？」
「可是，我看參加的好像都是小朋友，我一個老頭子也跟小朋友一起上台表演，會不會很奇怪啊。」
「不會啦，發表會沒有年齡限制，也是有三四十歲的上班族參加，王先生你不要想太多喔。」
「那，老師可以耽誤妳一些時間嗎，我想讓妳先聽一下我要彈的曲子。」
「好，你要彈哪一首？」
「這是一首創作曲，《生產路圓舞曲》。」
「哇，是你創作的嗎，真厲害。」
王文昭沒有答話，手指直接在琴鍵上躍動飛舞。
「老師，妳覺得怎樣？」演奏完畢，王文昭問道。
「有些地方可以再加強一下，不過整體而言已經很不錯了。」
「我已經練了一段時間，不過總感覺還沒有掌握得很好。」
「你連譜都背起來了，可見你已經在這首曲子下了很多功夫。發表會還有幾個星期，在那之前，我們再把這首曲子練得更完美吧。」
接下來幾次上課，除了原定的課程，盧君婷也會挪出時間指導王文昭如何修改表現的技巧。
「小時候，我也唸過音樂班，做這曲子的，是我當時最好的朋友。」
發表會前最後一次上課，王文昭向盧君婷談起這首曲子的故事。
「後來，我爸生意失敗，沒錢讓我繼續學音樂，我朋友則是沒考到國中音樂班，於是我們國中時都只能上普通班。不過，他還是有在學鋼琴。」
「當完兵回來，他又繼續學鋼琴，還準備參加發表會，那時他原本打算在發表會上彈的，就是這首生產路圓舞曲。」
「發表會當天，他在去會場的路上出了車禍，就這樣走了，這首曲子，也就失去了公開發表的機會。」
「真是遺憾，所以你是想代替朋友，幫他發表這首作品嗎？」盧君婷問道。
「沒錯，離開音樂班後，我就沒再練過鋼琴，直到這把年紀，我才總算有機會再來學琴。」王文昭說：「等了這麼多年，我終於可以在世人面前發表這首曲子，讓世人認識他的才華了。」
「有你這樣的朋友，他在天之靈一定也會很欣慰的。這個星期天，我們一起加油吧！」
星期天下午，表演廳內擠滿了人，王文昭坐在觀眾席上，內心百感交集，回憶也不斷湧上腦海。
「你要參加發表會？好，當天我一定到！」
「還有，到時我會跟你介紹一個人。」
「唷，難道是你的女朋友？」
「到時你就知道了。」
多年前那個星期天，王文昭興沖沖地前去捧好友吳德平的場，但他找遍整個會場，都沒看到吳德平人影，打電話到吳德平家裡，響了幾十聲沒人接。去他家一探究竟，大門深鎖沒人在。直到隔天，王文昭才接到吳德平的噩耗．．．
「５１至５５號表演者，請到後台準備。」
王文昭來到後台，從這裡開始，就是吳德平沒能踏上的地方。
「兄弟，我們終於來了。」王文昭喃喃自語。
「５４號王文昭，演奏曲目，生產路圓舞曲。」
王文昭走上舞台，坐在鋼琴前，盯著眼前的黑白鍵。
「兄弟，我們要開始了。」
深深吸入一口氣，王文昭微微顫抖的手指，彈起塵封數十年的故友遺作。
雖然幾個星期以來，這首曲子盧君婷已聽過好多次，但此刻，盧君婷卻感受到完全不同的生命力。流洩而出的旋律，就像吹過椰子樹的微風般心曠神怡，躍動的音符，更宛若在樹影間翩然起舞。閉上眼睛，盧君婷覺得，自己彷彿真的置身於椰影交錯的生產路上。
一曲彈畢，台下爆起熱烈的掌聲，儘管晚了三十幾年，世人終於聽到《生產路圓舞曲》了。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王文昭回到後台，盧君婷拼命為他鼓掌。
「我開始發抖了，剛才連緊張的空檔都沒有。天啊，我真的彈完了！」
「沒錯！你彈得非常棒，比練習時還棒好多倍，你朋友聽到你把他的作品彈得這麼好，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我沒能力彈這麼好，一定是他，是他回來附身在我身上彈的！」王文昭說著說著，斗大的淚珠潸然滑落，盧君婷鼻頭也酸了。
發表會圓滿落幕，盧君婷離開表演廳時，有人叫住了她。見到那人，盧君婷甚是驚喜。
「媽，妳真的來啦？」
「是啊，我來看看妳把學生教得怎麼樣。」
「怎樣，我把學生教得很好吧。」
「我哪知道哪一個學生是妳教的，節目單上又沒有寫老師的名字。」
「那，有沒有哪一個學生讓妳印象比較深刻的，搞不好就是我教的喔。」
「都不錯啦，每一個都很棒，都讓我印象很深刻。」
嘴裡這麼說，但幾十個登台表演的學生，只有一個讓盧美芹在觀眾席上流淚顫抖。
「這曲是你做的喔，很好聽呢。只是，為什麼要叫生產路圓舞曲？」
那個陽光燦爛的夏日午後，盧美芹在音樂教室裡，第一次聽到吳德平演奏這首曲子。
「還記得我們是在哪認識的嗎。」吳德平問。
「當然記得，文化中心啊。」
「然後我們去哪，妳還記得嗎？」
「不太記得了，就到處亂晃不是嗎？」
「嗯，其中有經過生產路，妳還記得妳在生產路做什麼嗎？」
「我忘了，我可能開始老年癡呆了。」盧美芹故做迷糊。
「什麼老年癡呆咧，妳繞著生產路的椰子樹跳舞，妳忘了嗎？」
「我忘了啦，這種事誰會記得啦！」
「我記得啊，妳那天的舞姿，我永遠也忘不了。」吳德平說：「每次一回想起妳當天的舞姿，腦海裡就自然浮現出旋律，我就這樣完成了這首生產路圓舞曲。」
「所以我是你的靈感來源囉，那你可要好好答謝我才行。」
「是啊，我打算用我的一生，好好地答謝妳。」
「少肉麻了。」
「我還要在這次發表會彈這首曲子，讓全世界都聽到。」
「一場發表會是有多少人能聽到，難不成還有衛星轉播咧。」
「等我將來成為世界知名的音樂家，全世界就都能知道我有多愛妳了。」
「最好是你會有那麼一天啦。」
結果，盧美芹一語成讖，吳德平真的沒能等到那一天，每思及此，盧美芹都深深悔恨自己的烏鴉嘴。
那天，女兒邀她去看發表會，密密麻麻的節目單裡，盧美芹一眼就看到了《生產路圓舞曲》。衝著這幾個字來到發表會，盧美芹果然再次聽到了，吳德平為她所做的這首曲子。
雖然不記得名字，但盧美芹知道，彈奏這首曲子的那人，應該就是吳德平提過的音樂班好友，沒想到他竟會成了女兒的學生。相隔多年後再度聽到這首曲子，那段甜蜜的日子彷彿又回來了，吳德平彷彿又回來了。
「媽，我們回家吧。」
女兒親膩地挽著自己手臂，盧美芹這才意識到，吳德平不就像這樣一直陪伴在她身旁，從來沒有離開嗎。
「嗯。」
之前很少跟女兒提過她爸爸的事，今晚，應該有很多故事可說吧。迎著夕陽，母女倆踏上了回家的路。
（原刊於皇冠雜誌２０２３年七月號，發表時篇名《記憶中的圓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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