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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2-28 23:32:37| 人氣282|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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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今天就先上到這裡。

  攏齊散置在桌上的講義,連同作文題目用迴紋針別住,他轉頭看妳,用的是比剛剛兩個小時更熱切的眼神。今天我們唸什麼?

  <青鳥>,楊澤的詩。這是一首怎樣的詩呢?他往妳更靠近些,以便看清楚黃脆紙頁上的詩句,「在時間長長的演繹裡/瑪麗安,我們多麼像兩名迷途/荒野的孩童,我們讀過的童話/並不能指示遠處:夜黑的森林……」

  一次上課只有一首詩的額度,唸完以後,妳就站起身來,讓他送妳下樓,他會直送到門口的街燈下,跟妳互道晚安,隨即隱身入鐵門背後的黑暗中。


  L並非我第一個學生,會接下這份家教,還是因為他同班同學正好上著我的課。約好試教的晚上,捧著台北市口袋地圖沿途去比對路名巷弄,走在植樹繁密的人行道上,因為鄰近學區的緣故,夜裡並沒什麼人,踩碎枯枝落葉的喀啦聲聽起來也就格外響脆,木木的,有點疼痛又好像不全是那樣。

  縹渺的聲音。大學唸了第二年,不知究竟是怎樣的心態暗中作祟,課表上每個科目開始都冠上很確切的名稱,生物統計學、生物化學、微生物及免疫學……配上厚重如磚的精裝書殼,不可說不合襯,雖然,要根據這些書本拼湊出一個實際可靠的未來,仍然是痴人說夢。像系上的其他同學,我每天準時出席,背包裡人文社會書籍卻佔去了一大半空間,而且,總是在期中考前一週,才從一大落《印刻文學生活誌》下抽出摺得亂七八糟的講義。

  表面上看起來,可能也沒有那麼糟糕。我每天定時吃三餐,儘管時常將早午餐併在十一點吃,晚餐也還是定在十一點,晚上十一點,並且很可能三餐吃的都是同一鍋茄汁鯖魚罐頭煮麵,日夜顛倒,活得像幽靈一樣。

  L對我的試教並無不滿,我也就想,好吧,反正是明星學校的學生,應該不會要人太費心思才對,都高三了自己還不唸書誰也救不了。

  上的是作文。不出我所料,L在學科上確實無須令人多加煩心,儘管作文常常是想說的多、真正寫出來的少,但模擬考答案卡發回來,一格格無一差錯地填著正確選項,挖這個洞補那個坑,五科加總仍能維持至少六十七級分以上的水準。

  請我這家教到底有什麼用處呢?我曾經這樣疑惑過,不過,還是繼續教了下去,如何審題、如何觀察與鋪述、如何分段,我的位置設在L右手邊,通常只能看見右半邊的側臉,但用不了多久,我就習慣了L的習慣。例如他會不自覺地皺著兩道濃眉,拇指食指交錯迅速地轉動原子筆,笑的時候則非常開朗,眉眼嘴角都牽動起來地笑著,檯燈下眼神漆黑燦亮,眉毛舒展開來,我坐著的這邊還可以看見小小的酒窩。頭髮則往往帶了點凌亂,好像剛剛睡醒那樣,還留著睡眠的壓痕。如果L表情凝滯的捏著下巴,那表示他不懂我腦中究竟安裝了多迂迴的思考迴路,然後他會發問:「妳這樣舉例是什麼意思呢?」我很快地抓住這些細微的表情與徵兆,進而調整上課的節奏。

  像其他高中生一樣,L對年代久遠的漢賦與奇險派耐心有限,於是情況許可之下,教材範例也儘可能移轉到魯迅、龍瑛宗、蘇偉貞和董啟璋身上;L時常藉故翹課,溜出學校去一零一頂樓觀景台、北投泡溫泉,俯瞰這新舊參差並陳的城市,或者什麼也不做,成日窩在Starbucks靠窗的座位看外頭裙子裁得極短的高中女生,我鼓勵他唸朱天心《漫遊者》,因這書不啻為七零年代台北風貌的側寫;L告訴我他正跟同學學彈吉他,我則提起居然在學校圖書館發現書況良好的絕版詩集《備忘錄》;L的抽屜裡塞滿線上遊戲攻略,因此我提議,就一起讀駱以軍<降生十二星座>吧。

  那是個連半顆星星都見不著的晚上,為著L,從不打電玩的我陪他重溫了一遍電動玩具發展史,天堂鳥、坦克、蜘蛛美人、巡弋飛彈、快打炫風……「這我有玩過哦!」遇到熟悉的電玩,L會如數家珍地提起各種只能在虛擬世界裡被輕易實踐的格鬥炫技。那,道路十六呢?沒有。L反覆讀著那幾個段落,彷若被繁複迷宮所困,處處碰壁,極目皆是死路、皆是另一個拒絕被破解的自己。身陷重圍,而警車正環伺在後。

  怎麼了呢?沒有。從書上抬起頭來,L神色怔忡地凝視著我,「只是,覺得太辛苦了。」「什麼意思呢?」「木漉、渡邊,還有直子也是。」L舉起手習慣性地揉揉鬢角:「可能我把他想得太複雜了……可是,嗯我想人們都願意佔據戀人全部的心,因這勝過一切其他的快樂。」

  L。

  那個晚上,下課前我多唸了一首詩,楊牧<心動>,那是我們一起唸的第一首詩。


  後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發展起來的,我開始在背包裡額外帶上一本詩集,有時候是擅長催眠的商禽,有時候是追求美味、營養的羅智成,教完當日進度後就唸一首詩。L從未對我透露他對詩的癖好,因此我也就隨性從書櫃裡挑一本,渡也方思陳克華廖偉棠顧城北島,翻開我喜歡的那幾首唸。

  多半時候,L會不發一言地靜靜坐著,聽我說為什麼對詩中某幾句特別偏愛,雖然,偶爾他也會表現出不以為然,覺得我過份詮釋,或根本就天花亂墜地胡扯。

  然而,在那些我們一起讀詩、或接近詩質地的文字的時光,確實從原先的驚奇,轉而能夠漸漸掌握住一些關乎彼此生活背景、思維態度的線索,即使過程非常微妙而婉轉。例如我們一起回憶《神雕俠侶》,L對<活死人墓>初次現身的小龍女提出奇異的診療;或者陪L讀《浮游群落》,我會禁不住對六零年代牯嶺街的清幽閑逸表露出嚮往,他則質疑這是因為我從未見識過光華商場的緣故……L的想法和批判有些極有見地,有的則天真得令我失笑。

  是的,通常是這樣的情況,我經由文本引領L進入一個更深邃細緻的世界,而他則藉由描述帶我認識拆遷前的光華商場等等,許多我未及參與見證的過往。

  最後一堂課,L領我去爬牆,這是他日常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行為。下課後L隨便套上一件深藍色毛衣就拉著我去學校,我是第一次爬牆,顯得很興奮,睜大眼睛看L一腳踏上窄石階,一翻身就跨過了黑色細鐵欄杆,身手矯捷地在那端杜鵑花叢的背後躍落,然後替我拿著大衣,讓我小心翼翼的握緊黑柵欄,上了牆,而後慢慢翻到另外那一面去。

  L偕我並肩繞了校園一趟,不時為我指出各式建築物用途:走廊底端與地下室乃供社團用的空間、燈光還亮著的那排教室是遲遲未歸的高三晚自習生、一年級唸的班級後來漆上了粉紅油漆。遠近燈火爍閃,不知是電音還是哪個社團仍嘈雜地發出刺耳的練琴聲,而L與我各自在牆墩上坐著,慢跑的人一圈圈地從我們面前經過,記起詩經中也曾出現過爬牆場景的<將仲子>,感覺樹聲沙沙在身後響著,低緩而溫柔。


  寒假一放,我就回南部準備過年,終日穿梭在果品乾貨、春聯盆花之間,協助忙得焦頭爛額的母親採辦年貨。偶爾在MSN上遇見L,便忙不迭催他去唸書。學測結束當晚L用簡訊告知我說社會考壞了,大約上不了台大法律,興許,連國際關係也沒有了罷。

  「那你打算怎麼樣呢?」我胡亂在手機上按下幾個鍵。傳出。

  「只得考慮商管囉!」簡訊最末,L寫實的附上一組苦笑的表情符號。

  遲疑了很久,我方這樣回覆L:「商管是你要的、有理想、願意耗費一生的嗎?如果是,那我支持你。但如果不?這像蝴蝶效應,現在所下的每個小決定,可能在以後都將成為無可跨越之藩籬,你還有一次機會,用半年換一個不後悔的機會,很值得。知道為什麼我念醫學院嗎?因為對我來說,病患是那種對他一無所知,可是就是忍不住想對他好,全心認真溫柔的人……」

  可是,我真的能夠這樣對待我的病人嗎?

  接下這份家教前的暑假,叔叔因冠狀動脈粥狀硬化合併阻塞緊急入院,那個週末正逢聖帕颱風來襲,七樓外科病房窗外暴風勁雨忽喇喇地,一陣急似一陣,我就坐在病床邊供家屬休憩的陪伴床上,看護士技師忙進忙出,忙著量血壓、打止痛針、拍心電圖,等醫師做出心導管手術評估。我什麼忙也幫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幫著捲起叔叔的袖子,或扶穩他的身體,以防夾在手腕腳踝的肢體夾滑脫,當我費力抬起他的手臂或挪移肩膀時,我幾乎要以為我所撐起的重量與實重等同,因他的身體是那麼難以想像的綿軟、無力,我完全無法確定他究竟是昏迷過去了,抑或只是睡熟了。

  但顯然並非每位患者都如此。病房中的另一床住了個因氣胸入院的少年,年紀約莫和我相當,已經在醫院悶了四五天了,百無聊賴,唯一的消遣就是將電視音量開到最大,不時切換頻道,在聒噪聲中打發時間,彷彿這樣就得以逼退一點無事可做的寂寞。他一個頻道又一個的切轉著,從電影卡通、購物台偵探片到防颱快報,直轉到罄了,復又從第一台開始轉起。

  終於我再也忍耐不住了,唰地拉開床簾,「把電視關小聲一點你是會死嗎!」惡狠狠地扔下一句詛咒,又唰地拉上床簾。

  頹然坐倒在陪伴床上,電視音量如我所願地轉小,但窗外風聲依舊淒厲地刮著耳膜,叔叔依舊昏沉沉地閉著眼睛,神情疲憊,像做著一場不停逃亡偏偏又醒不過來的夢。

  就是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明白,無論課堂上受過多少學理的教養,在親身直視疾病對肉身的巨大影響時,我其實和其他尋常的病患家屬毫無分別,我和他們一樣焦急,苦悶,沒有耐心,萬分嫉妒他人的精神奕奕。


  真的可以嗎,這樣的我──不要說視病如親了,我連對剛好與我親戚同病房的患者都動不動粗聲怒叱,我真的能夠像我所說的那樣,全心認真對待自己的病患嗎?

  「在時間長長的演繹裡/瑪麗安,我們多麼像兩名迷途/荒野的孩童……」L,我想,某個程度上我們確實是迷途荒野的孩童。可是,我該如何告訴你要選自己想要的未來呢?該如何告訴你,不做一個時時追悔猶疑的人?

  就像我終究選擇了這條路,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對治療仍懷抱著理想與熱情,而非別的原因,雖然,我還不敢很肯定說自己適合,不敢說在疾病與無知面前能夠永遠保持鎮靜從容,但起碼我知道自己喜歡這個選擇。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只是還在學,像詩的後面所寫:「在時間長長的演繹裡/瑪麗安,我們正在學習辨認/光與黑暗的象徵和寓言/我們正在學習摸黑行走,不再/童年一樣的害怕。/瑪麗安,我們正在等待/成長與智慧,露宿在石南花的荒野。」

  可是,如果選的是一個根本提不起興趣的未來,那要多久才能對自我無所質疑,等到所謂的成長與智慧呢?


  過完年假隨即開始下學期的作文課,像往常一樣,L下樓為我開門,可能是放了個長假有所洗滌,可能是別的緣故,L告訴我,無論考出來分數如何,都決定再奮戰下去,「因我覺得或者我可以考得更好。」他簡短地這樣說。我聳聳肩,打開講義夾:「今天,我們就從這裡開始。」

  一千隻青鳥紛紛從中逸失……/我們正等待,瑪麗安/成長與智慧,露宿在石南花的荒野。

  L,當然你可以。

  一個禮拜後成績單發下來,L傳了簡訊給我:「果然只有六十九級分,真是個不上不下的分數。」簡訊最末,照例附上苦笑的表情符號。

  不上不下的。L,可我還是笑了,因我倏地想起那天晚上穿著深藍色毛衣翻牆的你,那麼輕盈、美麗,像詩中寓意隱微的青鳥,並且正要展開翅膀。


台長: 栩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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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我會忌妒他,不可以給他蛋糕(嘟嘴)

不過姊姊敎得開心就好^^

和你平常的散文不太一樣呢,不過感覺更真實
2008-03-05 01:12:55
版主回應
  呵,虛構的部份其實仍很多,但無論經過幾次修改,畢竟都要相互妥協、訂立出一個模樣來的罷。

  回顧寫作,或別的,想來我們所擁有的最大資產就是我們確實都是真實的人。
2008-03-06 00:17:07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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