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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4-17 13:55:07| 人氣1,20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神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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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金華路以後,民族路先切康樂街後經海安路,如果沿路繼續直走的話,下個街口成為慈聖和宮後兩條街的分水嶺,再過去有赤崁觀亭北門……而如果,在這個十字路口停下來,右側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停車場、露天咖啡座和各色簡餐小食店招,左轉往下我則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只聽說,海安路二段走到底就是連雅堂紀念公園,地圖上也是這樣標示的。

 

  那麼,這是比較遠離府前路的一側。一府二鹿三艋舺,早在西元一八七五年沈葆楨早已另設台北府,過兩年又將首府遷往台中,然而直到如今,不論人文風物皆處處嵌上府城相關字樣的,恐怕只有台南罷?幾個中年婦女相偕走過去了,手裡還提著從鄰近傳統市場上出價買來的菜蔬,肉膩魚腥陣陣,而海安路上,依舊簇擁著各式傘花燈火,就好像幾百年來都絲毫未曾更動半分那樣,深巷裡,那道蜿蜒還靜靜沉睡著,並且會這樣持續一輩子。

 

  從台北返回台南過長假,發現路上偶爾也有公車行駛的蹤跡、天氣比預料中更暖和、白天打烊夜晚張燈的PUB變多了……也許是我以往從未注意到的細節,也許是改變,種種流轉間,好像只有這一帶什麼也沒改變,依舊是青石板路、格子燈箱,雖然,也許早已變動得太多。

 

  這不是我第一次靠近神農街。記憶中有過那樣一個午後,父親提著一小瓷甕藥酒同稚齡的我等人來應門,神農街隱於彼時仍很蓬勃的中正商圈,雖然標示不很明顯,卻也不至太難找,於一片喧囂擾攘中,羊腸般的巷身反而得以特別對比出其靜謐氛圍。大黑蟻溫吞地順著低垂的藤蔓降落在石階上,動作極遲緩,彷彿還沉浸在剛剛午覺的餘韻裡,我躲入門板邊較透涼的陰影處,看父親一連喊了幾次,驚飛的雀鳥都重新站定在電線桿上了,卻依舊沒人來應。抬起頭對著門牌,張嘴就唸:「神……童?龍?街……」是農,農夫的農,神農氏是古代的醫生,父親糾正我。再試一次,神……咬在舌尖的語音不確定地在幾個選項間亂轉,好不容易說出口:神……龍?還是龍。

 

  或者,其實和龍也相關的,即使我當時並不明瞭。全台南市西區均屬海埔新生地,填海為陸,一吋吋自浪濤中浮現的、從無到有的板塊。一六八三年海岸線只在西門一帶,四十年後,已移往一哩遠的金華路上,自大井頭到鎮渡頭,所多出的新版圖正是五條港商業區。路街名最能反映出這一史實,附近多有「環河」、「運河」之稱,有的則乾脆取作「河中街」,彼時傍水而生的經濟自能想見。直到一八二三年曾文溪改道致使鹿耳門淤塞、一八六四安平開港,五條港才漸趨式微,數條幾乎荒廢不用的殘港餘道,後來在日本人開挖新運河時連帶被整修入地下,沒入歷史的餘光中,成為暗影的部份。

 

  好像浦島太郎那樣。

 

  母親也說是龍,她說的是我,她喊我小龍。這天真可愛的乳名,追溯其源,不過是我恰巧在龍年出生而已,後來不知怎地,約莫是幼時全身腴軟滾圓吧?這稱謂遂又變成了泡泡龍。小龍也好,泡泡龍也好,無論父系或母系家族,堂表兄弟姐妹通共四五十人,獨獨我一人肖龍卻是不爭的事實。難道,從小我特別受父執輩的疼愛呵護,或許並非因為我冰雪聰明,又或怎樣嘴甜愛嬌,只單純源於我肖龍,自小就背負著不同於他人的、成龍成鳳的希望嗎?雖則,面對父執輩對我無來由的偏寵,父親總是一笑置之,是這樣的,他會反駁我說,自古以來成龍的說法都用於男性,妳可是女孩子家呢?

 

  「北勢、佛頭、新港墘、南河與安海,此五河港合稱五條港,位於民生以北、成功之南、新美以西、金華之東,為島內外物流轉運之通衢……」天氣熱得像只蒸籠似地,悶得人口乾舌燥,好難想像不過三百年前,所立足之地還只是一汪波光粼粼的內海。

 

  六歲,那是我對神農街最久遠的印象了,和下一次接近此地相隔十多年。不久後海安路地下街工程開挖,打算於錯綜的水道間闢出另一座地下城,這一建,就建了整整十三年,車潮人流都遷走了,海安路仍被鐵絲鋼條封隔開來,彷如一塊自集體記憶下陷消失的板塊,不再允許被誰碰觸過問,斷續從藩籬內傳出的,是不斷往上追加的款項、一再的延宕和規劃疏失,雜沓而來的紛紜籠入幫派官商的陰影下,格外勾勒出幾分若有似無的真實。連同海安路也被困入鐵皮封條內的神農街呢?好像一條展翼飛走的龍,又或一道消失逸散的虹,不見了。

 

  當然父親不會與我談論這些,政治一向不是餐桌上適宜出現的話題,於是,在我大半的成長歷程中,神農街幾乎再不曾現身。記憶可觸及的少數幾次,無非是謄寫通訊錄時,看見同班同學住址欄上填著神農街,微微怔住了的瞬間閃神,以及,一次問起父親,只淡淡地得到施工中的答覆。當時我有繼續追問下去嗎?我不記得了,可能我曾經疑惑什麼時候才會完工?那戶拿藥酒的人家又是做什麼的?但畢竟不復記憶了。哪裡有過分關注的必要?何況,對這一封便晃過我國中小九年的區塊,真要再去撿拾回溯什麼,其中該阻隔著多少遺忘和疏漏的空白?如果說,真有留下什麼難以抹滅的畫面,最多最多,不過是兩三年前地面上開放通行後,神農街一帶隨著單車輪輻的旋絞,一圈圈沒入那白衣藍裙或青衣背影底的街景。

 

  神農,神龍。這其中預先隱含了什麼樣的暗喻?大考放榜後按分數填選志願,醫學類別科系就佔掉整整一大半,這結果,是否正巧應了十多年前的錯讀?執意要成為父親心中的小龍,什麼也盡力求完美、都要比別人出色,是否又是我這身為女兒的、無理取鬧的偏執?

 

  當然,或者在我不斷提出類似質疑的當下,父親其實正用著另一種方式,一種更具理性的方式,把我推向他的世界。自國小到高中畢業,父親天天風雨無阻地接送我上下學、往返補習班與K書中心,不輟的程度比誰都更有資格領全勤獎,學期結束,成績單上有幾天病假,他始得安逸幾日,雖然,這象徵休息的數字實質上是用更多勞瘁身心的照料所換得。乏味漫長的接送途中,父親偶爾會自方向盤上舉起手臂,極有條理地指引我方位距離,甚至是地標、市容的過往今昔……一旦遇到這樣的狀況,後座的我會可有可無地應個兩聲,而後繼續低頭打盹補充體力,轉瞬就把方才他提過的阡陌交通忘得一乾二淨。想起來,父親屢次引導我熟記這些,是否能夠被解釋為對我拋出了通往他的暗示,期待我從中摸索出什麼軌跡?

 

  然而,父親又能了解我多少?在我於生理課堂上,遵照指示小心避開重要的血管通道,以解剖刀打開動物體腔的每一割劃間,不也暗藏著一捲切割的地圖?即使那是,身體內的地圖。父親所教導我的、方寸間的進退迴轉,十幾年來我零零碎碎總算也拼湊出個大概,那麼,父親何時、又如何學習置身醫學院的,我切割肢解所依循的紋理脈絡?

 

  不,我想父親不大可能和我一樣,一一辨認理析原文書上骨肌臟血的分布和特色,只是為了多了解我一些。這不是他該一肩擔起的責任,何況,人至中年,父親的世界早已在那些默默流走的歲月裡定了型,他有他一貫秉持的風骨態度,恐怕再難有餘力為誰而改易,在我們父女之間,能做出些許挪移退讓、試圖讓彼此運轉的方式更貼近分毫的,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只是,在父親腦袋裡行走了大半生的那套規矩,不也像一座堅固的城池嗎?

 

  物換星移,當工程撤離後又重返此處,一一尋訪、回溯父親曾為我辨認出的交錯縱橫,才得以發現在台南活過十八年,離了家能和外地同學流暢地談論起這個城市,然而相較於這城市本身,知道的其實太少。踏上海安神農一帶,沿途與藍曬圖物件半浮雕似的突出、麻繩糾結捲繞的鴿籠、圖釘一針針釘出的武財神一一擦身,看散落的空屋和畸零地添上了許多光采,那是市政府新近發起的藝術造街活動。再往前走,十多年前地下街計畫的出入口預定地仍在,如今,原處立起了兩座松木搭成的塔,其中銜接以結構橋與平台,攀爬遊走,凌於晴碧如洗的朗空中更顯出橫山跨海的氣勢,彷若真有什麼鬼魂勁道會就這樣自木料間竄出。湊身一瞧,一旁的標示牌上註明了創作者及運用媒材,往下,作品名稱那一欄,簡潔地列出一排黑色十四級標楷體:「神龍回來了。」

 

  無可否認,這意氣風發的勾勒撇捺間仍殘留著過往的霸氣,但在父親多年為我所做的導覽下,我早已認識到這是一座新舊交夾的城,銳意與溫煦處處得以並存。彎入那條最遠僻的小巷,其內部和外界以水泥磚造為主架構出的景觀錯隔開,神農街不長,卻常見竹柏之屬在頭頂上伸出的新枝幼芽,又或於住家前擺上幾本小盆栽,一派蒼翠,煥發著既樸拙又典雅的趣味,忍不住也使人憮然。神農街開發於清領時代,舊稱北勢,自十八世紀中葉到十九世紀整整百年風華,居住往來者多為商賈……現今,那兩排低矮的木造日式平房仍靜靜地於時間之河中佇立著,其中所居住者,可還是昨天的人嗎?

 

  只是,我又怎麼還是昨天的自己呢?怎麼能夠還是?

 

  縱貫台北的是規劃有序的十大道與十四大街,不時穿插各種捷運天橋地下街高架道,離開父親系統分明的介紹以後,我開始學習使用地圖,描述某定點也從「××銀行進去,看到便利商店後右轉…...」進步為「丹陽街與臨沂街的交叉口……」學習迷路,學習發現台北的街道名常是大陸省份縣市的縮小版,錦州漢口峨嵋昆明皆環繞周邊;此外,亦另立許多別緻動聽的名稱,如葫蘆竹林、湖山天水等,一次偶然間發現地圖上某條狹仄的小街居然喚作「雨聲」,真是驚鴻。台北有許多幽雅可愛的街道名稱,這使異地的人感覺快樂,雖然我從沒有和父親討論過我對台北路街名的感受,兩三天通一次電話,多是母親打來,關心天氣冷暖與健康,偶爾也聊及家常瑣碎;有時由我打回去,父親接起來不是隨即將話筒轉給母親,就是告訴我母親外出,等會兒回來了再打給我。父親從來也不多問什麼,和母親不一樣,他從不主動探問我課業社團、干涉我日夜顛倒的作息,甚至,不曾對我的戀愛或交友提出疑問。只有一次,在他蓄積多年的心絞痛重又發作的隔天,一一為我對他用藥種類和劑量的問句做出回答,並十分慎重地詢問我藥物有沒有效、將如何在他逐日硬化的血管中作用等問題。雖則,父親心裡大約比誰都清楚,他這怠於治學的女兒面對處方箋,恐怕除了「要遵照醫囑」、「要按時服藥」幾句建議以外,再也供給不了什麼安慰或鼓勵。

 

  放假回到家裡,病痛於是成為我和父親之間少數共有的話題,我往往極熱心地搜羅各種治療方式,而無論拔罐針灸抑或食補香療,面對母親和眾姊妹對我江湖郎中似的胡鬧投來的懷疑,父親卻總是微笑以對,而後無比順從地按我的指示吃這個做那個,就好像我理當是照料他健康多年的家庭醫師那樣。父親仍然是沉默,然而一些微小的轉變,那多麼細微、卻依舊可以辨認出的信任與託付,是否也隨著時間的流逝,緩慢地一一移轉到我身上了呢?

 

  沉默是父親容納愛的方式嗎?他總是既不承認,偏又不否決到底,也許這是我永遠也不能索解的運轉,他不僅很少「小龍、小龍」地喚我,更要求我在每一份試卷上端整地簽下自己的名字,那個他百般推敲過後賦予我的符號。在外頭,我總是以身為府城的女孩兒為榮、以父親的女兒自豪,只是,哪一天,當鄰里前來拜訪,遇見一旁坐著看報的我、又或聽見我習琴的琵琶聲,問了起來,父親是否也將大方應對,驕傲地介紹我是他專屬的小神農、他的小龍?

 

  如果是,那麼我將會如何感激於父親對我的承認啊,又或者,如果不是,我也能想像自己會輕易將之歸咎於父親罕有肯定的寡言,接著又多麼好勝地期待下一次的回答。當然,很可能錯認的從來也不只是我,母親其實也錯將我形塑為那個可以背負她期待的人,儘管,這錯誤中包含了為人父母,即使明知過量也忍不住傾倒而下的、太多殷殷的期待與愛?

 

  時間的風景中,到底有什麼是能夠不改變半分,不隨流轉而遷徙、而默默地汰換著?自孩童至少女,不過才十多歲光陰,浮華與衰敗輪替多回,很可能我沒有資格這樣說,畢竟,我這十幾年比起此地的滄海桑田短暫膚淺得太多,更遑論,如果認真要去劃分,我的五條港時代其實並不始於十八世紀,反而揭幕於那個遲遲沒人來開門的午後。雖然,得以慶幸的是物流的轉運儘管早已停滯,人情仍將無盡地持續下去,度過廢棄荒蕪的時期,記憶卻也寬容地在同一條路標出夾娃娃機、一季季換過的流行服飾、唐寅居味道鮮美的栗子雞肉煲……等等不同的標誌,我的和五條港本身的歷史當然有著落差與變異,我的也許並不真正比誰的來得精彩多少,但其中卻蘊含了更多想像的可能。

 

  當然也有過感嘆、怪責,暗自埋怨那些細緻美好的部份等不及我長大,大得足以領略其中的況味,便先行被現實摩擦得粗糙了、先行凋零枯朽。但我總是想,如果轉瞬又過了三百年,那些粗暴的侵犯和介入在後人眼中看來,是否也會像如水逝去的過往繁華,一一經由時間沉澱、擠壓,將飽含痛楚的曲折創痕滌洗為美麗花紋的部份?

 

  老一輩的人,那些比我父母和父執輩們更年長的居民與過客,相信五條港有神龍保祐著,海安路地下工程是截斷龍脈的錯誤政策,必然要毀壞失敗的。而當我又回到此處,回到一切記憶與文明的起點,看破敗與興建、離去與歸返參差並列眼前,種種輪替間人和物皆無可避免地年輕了又老去了,唯有眼前這條飛天遁地的神龍能繼續維持存在的恆常,繼續以矯捷的姿態旋身、騰舞。而將神話現形為實體,成為最平常時便可觸碰的一環,除了是地景的修復,不也是一種人心的填補嗎?即使,這是一個來得太遲的填補。

 

  伸出手,我沉默地撫摸龍身因為日曬雨淋而裂開的木紋,早已過了那個認真相信著什麼、等待著什麼的年紀了,可是這次,這一次,為了父親為了我自己,為了那些中斷了又再次被聯繫起來的什麼,我想神龍這次,是真的回來了。

 

 

                                                                                                                    2007/03/12

                                                                                                                                                           2008/07/29一修

                                                                                                                                                           2008年府城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台長: 栩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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