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 誰能，啊，清晰地指陳 兩種截然的方向，當有盡和無盡 實未殊途，愛情滿懷敵意 除了信任偶然的幻影 錯聽風唳為呼喚 　　 ──楊佳嫻〈霧夜基隆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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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秒，如你所預期的那樣，火車進站了。

　　這並非你原本想搭的那班車，但你依舊撇下月台上疏疏落落幾個打著呵欠看報紙的中年男子，隨便選了一個位子坐下，車廂空曠得連窗玻璃上的霧氣凝結成水滴都能辨識出那順著沿路風景滑落的聲響。

　　靜得好像能夠就此潛入時間的隧道，喚回所有再難重返的過去那樣。

　　《2046》裡，那輛陷入現實與虛幻交錯編織成的意識的列車，所專心等待的是否就是這樣一個隧道？當真正觸碰到生命核心、使你輕易畏懼與快樂的事物已然不復最初，而且，縱使它能夠幻化成任何一種方式，再現於往後的人生中，企圖給予一點補償或別的什麼，你仍隱隱覺得遺憾，仍然在許多不經意的片刻裡，感到記憶之獸又爬上胸腔，前來啃咬你的心。

　　可能因為第一次觀看時仍太年輕，《2046》始終難以成為你最喜歡的王家衛作品，在這部電影中，所有想像幾乎都已抹滅得完全不剩，隔著炊煙與菸頭微星交錯過的路線、真假難辨的試探……連幾經無數波折後獨自對著樹洞隱隱吐出的剖白都消失了，歷盡的一切彷彿都不再重要，過去就過去了，連惘然也是太過分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蒼涼世故的姿態，自過去燦華反射餘光所照出的疲憊笑臉，板壁那端模糊的聲響，《花樣年華》裡那欲說還休的掙扎已褪去了外衣……那一句叫人心旌動搖的「如果多一張船票，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遂成為記憶，成為痛苦的根源。

　　後來你發現台鐵班次裡真有一輛2046的，每逢週六行駛，早上七點多由花蓮出發直開到樹林的自強號火車，時速130km/hr，1989義大利出廠。

　　行經新城、東澳、礁溪、八堵……理當是這樣，這輛晨起的車次將跟著地圖上線路簡明的鐵路圖誌，蜿蜒地緣著山壁或海潮聲行走，小心不碰觸到任何在清晨大霧中舒展身軀的綠色蕨類，或者吵醒尚在昏睡中的海蟹，抵達目的地。

　　你在腦海中精準地描摹出這情景，遠在你真正來臨之前。氣象是最輕易的；而從親友帶來的特產裡，你知道這裡的麻糬、脆剝皮辣椒味道特好；你還知道，是的，在翻閱陳黎、楊牧等許多長於花蓮的詩人時，你甚至能體解這些人敏銳的感知與靈思為浪濤所拍擊時，將受到多大的震顫，於是一股憐愛莫名地湧將上來，你對這些人如何在山風海雨中長成滿懷不解。

　　絕大多數還是必須仰賴地圖，在滿佈黃褐色、意味著崎嶇的地形裡，這塊土地縱貫了大大小小的鐵路，這些幹線多半是日據時期遺留下來的，為著運送赤杉、蔗糖與野味藥材，樸拙而典雅，輝泛著溫潤光芒。北迴線則是十大建設期內蓋的，殖民意味降低不少，但炸開的山壁背後也許蘊藏更多故事。

　　當然，廢棄的支線或舊站也為數不少。所有交通裡，你最喜歡那些廢棄不用的鐵軌，想來沒有什麼特殊的緣故，單純就因著那份曠廢與寂然。並且，沿著鐵軌一直走下去，好像就能抵達一本沒有盡頭的書的結局，看見所有山與海的模樣都真正顯露出來，告訴你它們深藏許久的寓意，以及秘密。低下頭，昔日車轍人跡在腳邊處處交錯，仍多麼清晰地指陳各種方向，有些是前進，有些是回頭。

　　路反正是走不完的，但也正因為如此，能夠很從容地保持一種安心而緩慢的速度，再疲憊都還有坐下來的餘裕，還有一個可以懸念的遠方。

　　你不知道記憶是否真的在我們後方，不會追上來了，或者，就算追上來擰你一把也能夠很快甩掉，繼續往前走去，你甚至不知道，當年那個離開花蓮遠赴台北唸大學的詩人陳克華，是否像他詩中所表現得那樣篤定，不像其他不確知目的地能不能滿足他們的旅客呢？

　　唯一可確知的是那些廢棄軌道都已不再使用，仍然被保留下來的那些，儘管仍一日日往固定方向出發，卻也和日據時代面目各異，時間，整個城市變動得這樣快，每週六都有一班全新的2046往樹林開去，而電影裡，所有問題都還被擱置在原處，沒有人能夠多突破一點界線，解除情感的僵局。

　　但你永遠不會出現在那個時間點上，那輛車上。

　　幾個月後，突然你心血來潮地打開台鐵網頁，發現2046從車次表上蒸發了，再也找不到了，像那天早晨長在山坡上一簇簇粉色山芙蓉花，你只來得及瞥視片刻，接著它們便隨即消隱入霧氣內，彷彿從未現身過。

　　而下一秒，新的車又進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