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無一言
那年陳士爭導演昆曲<牡丹亭>在紐約與巴黎上演—光碟版稍略過目,應是刪剪本。雖是如此,這戲有其獨特之處;戲劇舞臺隨時與現實空氣打成一片,場地人員經常侍候在側,抬屏風,灑花掃葉”一腳踢”,臺上杜麗娘柳夢梅則在夢里纏綿。女主角錢熠聲線弱,一張臉卻嬌媚討喜,表情很夠,愛戀喜嗔分明;入夢乍逢柳夢梅,她簡直是全無反抗,神情熏然若醉.兩道水袖已被小生扯注,還佯裝上前,又情不自禁往后退,兩人競表演雙人舞起來;并肩舞步翩躚,進退自如,也就是求偶男女的禮儀吧。小生唱的<小桃紅>,至”和你把領口松,衣帶寬---“她真的將羅衫不自覺除下,也不管我們臺下驚了一陣。兩人進入白牡丹屏風內,演花神的老頭順手撿了地上衣衫,再急急念白—那氣氛真是好,戲與生活聯合在一起,分不開。我倒覺得杜麗娘身上那襲金燦光熾的羅衣太刺眼,一把泥金扇也太富貴了。
白先勇策劃的青春版,光碟是全劇錄影,上下四片,堪稱完整。所謂”青春版”，找來的當然是亮麗璧人；柳夢梅確實一表人才，書卷氣濃，只是臉小，像臺灣人說的“巴掌臉”。旦角沈鳳英初看競有三分張可頤的味道──上了妝更像。這樣的比喻仿佛很煞風景。只是她的眼角風情厲害得多，端麗幽嫻，一雙秋波的春光瀲艷也掩不住；低眉婉轉，眸光星閃，卻還有七分嬌羞作底──杜麗娘向往怡人春色，不見得就馬上擁抱，雖說“草借花眠，恨不得肉兒團成片”即是下一刻的主題曲。他們還是有跳雙人舞，不過較為遲疑徐緩，摸索試探；夢里幽期偷歡，而且是跟一個不相識的人──這段情節超越時空，春光貪戀的苦悶也超越生死，前所未有。夢與死是障眼法，愛欲癡戀其實再壓抑也會生長出來。兩人在恍惚的春光里成雙，同一段詞前后唱了兩次：“──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相逢沒有半句話是因為互相被迷住了，也就是春春永恒的吸引，那種歡喜的感覺無形中套入曾經認識的甜蜜里，陌生而熟悉──尾巴是源自杜麗娘的執着，死了也要化為一縷芳魂尋訪他。
眾花神唱的<畫眉序>，艷詞連篇，取自<振飛曲譜>──是改過的本子吧？梅蘭芳版的游園驚夢，于俞振飛合作，可惜已是“黃昏版”，遲暮的才子佳人，在花神的紅顏玉容前，黯然失色，人生最殘酷而不能避免的過程。美艷花神里，其中一個后來也成了昆曲皇后，名為華文漪，她的傳奇在后來慢慢成形；當然贊美春光的花神一下凡，理所當然的當上懷春少女，這段距離看似近在咫尺。其實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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