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與燈依舊，君常在
大概還記得站在唱片行依戀不走的情形──『淡淡幽情』出版，一大張對開兩面的封套，鄧麗君倚窗凝眸。意態柔到極致，一腔艷歌飄入宋詞的世界，婉轉娥眉。細雨訴花情，燈前吟月恨；比一般流行曲更頹廢浪漫，是更徹底的靡靡之音。那種不合時宜的古典婉約，追逐短利的娛樂圈幾近絕跡，再也不會有──這不像舊詞翻新，添加時尚元素，根本就是人于歌合而為一；她仿佛披了一條仙女的綾帶，冉冉舞上天去，唱了遼遠紅粉褪落的心事，卻是云月天河里的聲音，悲歡散盡后的平靜，可那輕柔游絲依舊是有情。
剛讀中學的少年，儲蓄零用錢也只能買卡帶──把最魂牽夢縈的留在唱片架。多次變遷，小唱片行早已不在了，那里成了停車場，煞風景之至。泛濫成災的光碟市場，鄧麗君的陳年音樂特輯還是熱賣產品。里邊總少不了選錄幾首鄧派宋詞的唱段；『人約黃昏后』的她，裝扮成小鳳仙模樣，在元宵燈節人群中回眸吟唱，去年今年的熱與冷之間，她從愉悅甜蜜，轉為凄哀愁苦。在一片煙水浩淼中，鄧麗君穿上紫紅披風，唱一曲胭脂淚，似化身南唐亡國姬妾，哀悼匆匆凋零的春紅，實際上是悼念短促的金粉生涯──觀點暗換，民國時代更替，偏安寶島，她唱的何嘗不是一種感慨哀音？對照愈變愈紛亂的時局，這種憑借嘵風殘月偷喻春秋大義的做法，更加不合時宜，政治更加不正確。
鄧唱『幾多愁』的MV版，恰好是香港制作──一個中間地帶才能消減當中的敏感性；“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鄧一身華艷宮裝，雖說像極邵氏片廠里出現的古裝人物，只是在微妙的電影感背后，她確實擔任一個特殊角色，一闕闕珠沉玉碎的詞打撈出來；她以聲音招魂，喚醒深埋歲月谷底的『相見歡』、『玉樓春』、『桃源憶故人』。單純招魂是可怕的，修正來說，她是一個演繹前朝的歌者，枯干的封塵詞句一點點恢復美艷的質地，只是溫柔的歌聲里，一個時空的繁華笙歌順帶地閃現，我們似乎聽見回廊里佩環碰撞的鐺鐺聲。
1995年鄧猝死，類似傳記的書出了不止兩本。一本是日本經理人所寫，透露了兩人似有還無的戀情──讀者總覺一廂情愿的成分居多；另一部則屬日籍記者追蹤到泰國的報道，里內提到鄧自覺身為歌女，甚是自卑──這“歌女情意結”大抵是她后期眼界開闊，省悟出來的一種看法。七十年代即使當紅藝人，也難免又有江湖氣──鄧麗君后來愈久愈沒有這股撈味。老一輩地都能清楚指出，鄧小時候就在吉隆坡大歌廳登臺了。我保有的記憶，是『麗星劇團』的演出──是金華戲院還是雪華堂？所謂爆笑戲劇『西廂記』也就在這個時候吧。后來家里買了現場錄音的唱片，多次播放也照樣覺得好笑。大陸港臺的歌迷恐怕缺少這種眼福耳福──鄧演的紅娘，反串唐伯虎，華粵雙語夾雜，不按牌理出牌，與所熟知的鄧麗君頗不相同，她另有一種促狹搞怪的俏皮。如果不是半途赴東瀛，她很可能就屬于一年半載來南洋掘金的寶島歌后──八十年代最具代表性的夜總會駐唱的名號。
溫馨的記憶應是童年時的戲院里，玫瑰紅褶綴大布幔，片子未開映，播唱覑的女聲總有鄧麗君的名曲──“有些情感，在我心深處──“慢轉燕語，文藝片劉家昌式最煽情的情歌愛曲；鄧之柔膩，與鳳飛飛高亢，大概就是雙撐天下的兩派天后──她的『在水一方』、『海韻』、『水漣漪』’『把愛藏在心窩』，金華戲院無日無之，當年的經理只怕是最死忠的擁鄧派吧。
“十億個掌聲演唱會”可說是鄧鼎盛高峰期──多年后重看復修版光碟，歌藝圓熟，風度雍容不在話下，她上下皆散發珍珠一樣的光芒，美而不逼人，艷而不媚，是一個女人最美好的階段；她從不搞尖刻個性，或鋒芒畢露──她盈盈一笑，隨便一個守勢，風頭就是她的。這次的名目，標榜“十億”不能說是沒有政治意味，只是她單憑一把鶯回花底流水行云的歌喉，拋卻天際的鐵幕，軟化人心。那『梅花』的：“──越冷越開花，冰雪風雨它都不怕”──黨國味道非常濃厚，現行大陸盜版的演唱會光碟自動刪除『中華民國頌』一曲。“風華絕代”用得太濫，但在十億掌聲的夜晚里，小鄧當之無愧。
過后八十年代一路走下去，是反高潮──當然她還是名氣不減，當中還有『償還』和『我只在乎你』。心態極度扭轉，反映在鄧麗君的眉宇笑意之中──情變情傷是最大的因素嗎？被擯棄在預知幸福的路上，是等于列車開走，空遺一個沒上車的旅客。她忽然變得不愿意一直委婉溫柔下去。圓潤玲瓏里長出了棱角。唱覑：『天外天上天無涯』、『不 著痕跡』，戀曲終了的再出發──映象里的鄧，八字眉，眼神凌厲，演唱時容色深沉哀怨，靜止時神色帶狠勁。她索性剪短頭發，像拋棄前塵。就連選唱舊曲
『舞伴淚影』自有一份露骨的悲傖──不再像『夜來香』、『何日君再來』的傳統柔美。鄧麗君逐漸變成了一個時代的代表名詞，好比大陸人在香港，她是一個無法替代的名字；電影『甜蜜蜜』借助為劇情貫穿的關鍵，在播放鄧麗君逝世之時，男女主角重逢了。她仿佛成了上世紀最難得的時代之音，超越時空的聲音。離地球不遠的月亮，誰都曉得她唱過，要月亮代表自己的心──一切哀傷紛擾都會沉淀下沉，只因為女聲一直輕唱，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喜歡『忘記他』──鄧的粵語歌曲咬字略有點歪，但韻味無窮。電視畫面里，她披了白紗巾，林間漫步，霧氣飄渺，一如神秘美人。我們自然不愿意忘記──記憶如此無用，卻如此珍貴，儲存愈多，代表覑現在有意義的事物買少見少。裝載覑的林林種種，變得無限亮麗：“忘記他，等于忘掉了一切，等于將方和向拋掉，遺失了自己───”憶念千千萬萬，鄧麗君，和她的歌聲，駐守時空的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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