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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16 18:09:57| 人氣1,42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鬱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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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金香

張愛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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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很吃力的把兩沉重的老式拉門雙手推到牆裡面去。門這邊是客廳。牆上掛著些中國山水畫,都給配了鏡框子,那紅木框子沉甸甸的壓在輕描淡寫的畫面上,很不相稱,如露薄紗旗袍上滴了極闊的黑邊。那時候女太太們剛興著用一種油漆描花,上面灑一層閃光的小珠子,也成為一種蘭閨韻事。這裡的太太就在自己鞋頭畫了花,沙發墊上也畫了同樣的花。然而這一點點女性的手觸在這陰暗的大裡簡直看不到什麼。

車那邊,陳寶初陳寶餘兄弟倆在那裡吃早飯。兩人在他們姊夫家裡住了了一曙假,姊姊姊夫是太太老爺,他們便被稱作大舅老爺二舅老爺,雖然都還是年紀很輕的大學生,寶初今年剛畢業。這一天,寶餘只管把熏角頭肉骨頭撈到桌子底下餵狗吃,寶初便道:“你不要去引那個狗了!把這地方糟蹋得這樣子!”寶餘笑道:“你看這小傢伙多有意思!”他見那丫頭金香走了過來,越發高興起來了,撕了一塊油雞逗的那狗直往桌子上蹦,笑道:“金香你看你看!”金香一眼瞥見寶初的臉色有點不快,便道:喲!這狗得洗澡了!”一面又去拿掃帚簸箕,說道:“我來掃帚,是不能再給它吃了!”他一說,寶餘就歇了手 ,訕訕的自去吃粥。

金香掃了地,又去捉狗,說:“去洗澡去。”這狗是個黑白花的只兒狗,臉是白的,頭上有些黑毛絲絲縷縷披下來,掩沒了上半個臉,活像個小女孩子,瞪著一大眼珠子在那前溜海後面偷偷的看人。

金黃把狗抱在懷中,寶餘便湊上前是撈撈力句的下頷,笑道:“你看我們多美啊,前溜海兒……還帶著這眼神兒,就跟你一樣,就苦臉上沒搽胭脂。”金香抽身待走,卻被寶餘一隻手指鉤住了狗的領圈。她道:“二舅老爺,你別瞎鬧了。”寶餘道:“怎麼,你不搽胭脂的麼?”金香道:“誰搽胭脂呢?”然而她的確是非常紅的“紅顏”,前溜海與濃睫毛有侵入眼瞎的趨勢,侮得一雙眼睛總是水汪汪的。圓臉,細腰身,然而同時又是胖胖的。穿著套花布的短衫長褲,淡藍布上亂堆著綠心的小白素馨花。她搭訕著就把狗抱走了,自言自語道:“狗幾天不洗就要虼蚤多了!”寶餘趕在她後面失驚打怪的叫了聲:“喏,真的,這麼多虼蚤!”金香倒給他嚇了一跳,一回頭,他便在她背上摸了一把,道:“喏,在這兒!在這兒!”金香恨道:“二舅老爺真是!”寶餘涎著臉笑道:“真是怎麼?真是好,是罷?”金香早走了,也沒聽見。

寶初先一直沒做聲。雖說自己的兄弟,究竟是異母的。兩人同是庶出,寶初的母親死得早,那時候寶餘的母親還只有一個女兒,就把寶初撥給她,歸她撫養了。後來又添了寶餘。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的寶初,本來就是個靜悄悄的人,今年這一夏天過下來,更沉鬱了些,因為從讀書到找事,就像是從女兒到做媳婦,對於人世的艱難知道得更深了一些。今天他實在有點看不過去了,金香一走他就說寶餘:“二弟,你真是的,總這樣子跟金香油嘴滑舌的──叫人看不起!讓姊夫聽見了,不大好。”寶餘笑道:“你怎麼啦?你總是看不得我跟金香說話,一來就這麼一篇大道理!”他回到桌子上。

心不在焉的又捧起飯餘,用筷子把一碟子醬菜掏呀掏,戮呀戮的,兜底翻了個過。寶初道:“你這叫什麼話?你也不想,我們住在姊姊家,總得處處留神點!”寶餘道:“姊姊是我自己的姊姊,給你這麼說著反而顯得生分了!”寶初不言語了。

這裡金香去到廚房裡拎開水給狗洗澡,卻見外老太太也在廚下,在那裡調麵粉。金香笑道:“老太太自己大清早起就在廚房裡忙★★?”金香還是從前那個太太的人,自從老爺娶了填房,她便成為阮公館裡的遺少了,她是個伶俐人,不免寸步留心,格外巴結些。阮太太的母親本是老姨太太,只有金香一個人趕著她叫老太太。

這老姨太太生得十分富泰,只因個子矮了些,總把頭仰得高高的。一張整臉,原是整大塊的一個,因為老是往下掛搭著,墜出了一些裂縫,成為單眼皮的小眼睛與沒有嘴唇的嘴。她出身是北京的小家碧玉,義和團殺二毛子的時候她也曾經受過驚嚇,家裡被搶光了,把她賣到陳府,先做丫頭,後來收了房。

幾十年了,她還保留著一種北方小戶人家的情味,如同《兒女英雄傳》裡的張大媽。張大媽一看天色不大好,就說:“咱們弄些什麼吃的,過陰天兒哪!”她也有同類的藉口,現在對金香就說:“我今天早上起來,嘴裡發淡,想做點雞湯麵魚兒吃!”她把調麵的碗放到龍頭底下加水,不料橡皮管子滑脫了,自來水拍啦拍啦亂濺,金香道:“喲,老太太濺了鞋上了!”老姨太無法看見自己腳上的鞋,因為肚子腆出來太遠。金香疾忙蹲下身去為她揩了一番。

水開了,金香拎著一壺水挾著狗上樓去,不料她自己身上忽然癢起來了,腳背上,褲腰上,施慌了手腳,知道是狗身上的跳蚤,放下了狗,連忙去換衣棠。來到下房裡,一間下房裡橫七豎八都是些床鋪箱籠,讓虼蚤跳到床上去,那就遺患無窮。她轉念一想,便把那壺熱水,給狗洗澡的,權且倒在紅漆腳盆裡,脫下的衣服都泡在水裡。門雖然關著,她怕萬一有人推門進來,便立在門背後。剛把一件汗背心從頭上褪了下來,她的一套乾淨衫褲搭在床欄杆上,去取時,已經不在那裡了。她叫了聲“咦?”忽然聽見門外噗嗤一笑。她嚇得臉上一紅一白,忙去抵住了門,叫道:“噯喲,二舅老爺──你把我的衣服還我!”寶餘道:“不要你叫我二舅老爺!”金香道:“你是二舅老爺嗎,叫我叫什麼呢?謝謝你,先還了我再說罷!”寶餘膽子也小,就不敢使勁把門頂開再看她那麼一看,只說:“不行,你先好好的叫我一聲再還你!”金香哀求道:“二舅老爺!請你還我!”寶餘道:“告訴你叫你別叫二舅老爺嗎!”金香擺了一會,把聲音一變,道:“你再不還我,我要嚷了!”寶餘笑道:“我知道你不敢嚷嚷!”金香賭氣自把盆裡的濕衣服撈出來絞乾了,胡亂穿在身上。

寶餘究竟年輕,其實他也和她一樣的面紅耳赤,心驚肉跳的。當下也就走開了,一路嘟囔著:“我倒看你怎麼嚷嚷!”正遇見寶初迎面走來,寶初見他那神魂顛倒的樣子,因問:“你這是幹嗎?”一眼看見他手裡的衣服,就認得了,道:“這不是金香的衣裳嗎?”寶餘還有點夢夢糊糊的,帶著迷惘的微笑,道:“可不是!誰叫 她強──她不好好叫我一聲我真不還她呢!”寶初劈手奪過衣服,道:“你越鬧越不成話了!”寶餘如夢方醒,略有點詫異,睜大了眼睛,只說了聲“喝!”便揚長而去。

寶初敲敲門,道:“金香!”金香聽得出他的聲音,便把門開了,她兩隻手努力牽著扯著,不給那衣服黏在身上。寶初道:“怎麼啦?濕的衣裳怎麼能穿?”金香滿面緋紅,接過一疊衣服,低聲道:“正要換,二舅老爺把我搶走了。”她那聲音本就是像哭啞了嗓子似的那一種“澄沙”喉嚨,聲音一低,更使人心裡起一陣淒迷的蕩漾。寶初沒說什麼,就走了。阮太太一醒就撳鈴叫人。老姨太照例來到女兒床前覲見,阮太太照例沉著臉冷冷的叫一聲“媽”。阮太太面色蒼白,長長的臉,上面剖開兩隻炯炯的大眼睛。她是一個無戲可演的繁漪,彷彿《雷雨》裡的雨始終沒有下來。

老姨太道:“今天怎麼醒得這麼早?”阮 太太道:“還說呢!早上想睡一會兒總不行,剛才金香也不知跟誰在那裡嘰抓嘰抓的?”搶了金香的衣服那件事情老姨太也略有風聞,她只“嗯……啊……”的應了一聲,沒敢答應。這時候伺候老姨太的榮媽給她送了牙籤進來。她慢慢的剔牙,一隻手籠著嘴,彷彿和誰在耳語似的,帶著秘密的眼色。阮太太頓時起了疑心,問道:“她到底是跟誰在那兒鬧呀?”老姨太道:“我剛才在樓底下做麵魚兒吃,倒沒聽見呀!”阮太太便道:“榮媽你去給我把金香叫來!”一面說,一面坐起身來, ★上拖鞋。把金香叫了來大罵,金香先沒則聲,後來越罵越厲害,道:“你這丫頭一定是在那裡作嫁了!──你到底在那裡嚷嚷什麼?”金香哭道:“哪兒?是二舅老爺。……”阮太太越發著惱,不但惱她的兄弟跟底下人胡鬧,偏這麼不爭氣,偏去想她丈夫的前妻的丫頭──而且給人說一句現成話:他本是丫頭養的,“賤種”──連她都罵在裡頭!她有苦說不出,只索喝道:“你這個死丫頭!自己那樣瘋,還要說二舅老爺!你就少給我惹惹他們罷!下你再敢招惹舅老爺們,我馬上把你趕出去!”金香哭得鳴鳴的,還在那裡分辯,被老姨太做好做歹把她推了出去,說道:“得了得了,去吧,下回少跟舅老爺們說話,下回別理他們!”

阮太太氣的心口疼,點了根香煙倚在床上吸著,說道:“我倒要問問二弟看,是怎麼回事!”老姨太道:“寶餘出去了,他們哥倆剛拿著游泳衣說是到虹口游泳去了。”阮太太一隻腳踏在床上穿絲襪。她因為瘦,穿襪子再也拉不挺,襪統管永遠嫌太肥了,那深色絲襪皺出一抹一抹的水墨痕。她蹙著眉道:“媽,你也應該管管他們了!我也覺得來著,二弟有時候也是愛說廢話!”老姨太怯怯的咳嗽了一聲,嘆道:“噯!他一年到頭用功念書,回來說兩句笑話都不讓他說呀?不太憋悶了麼?”阮太太怒道:“媽就是這樣!你不說我跟他說!”老姨太深恐她措詞太嚴厲,忙道:“得了得了,你也別生氣了,我回頭跟他說得了!”

老姨太怕女兒,怕兒子,也怕榮媽。榮媽是個大家風範的女僕,高個子,腰板挺得畢直,因為是旗人;一張忠心耿耿的長臉,像個棕色的馬。老姨太做了她的主人,一輩子於心有愧。那天榮媽背地裡和老姨太說:“剛才姑奶奶告訴我,叫我給這金香找人家兒。”老姨太道:“她認真要想把她給了?我們姑奶奶也是──剛過門,把他們那邊的老人全開發了。等會讓人家說,連個丫頭也容不住!”榮媽道:“可不是嗎!──還說呢!這丫頭,給人家,人家也不敢要。人都知道她跟少爺們瘋瘋傻傻的。老姨太,你也是得說二少爺── 跟金香那麼拉拉扯扯,叫人看著也是不像樣子!您不想,自從老太爺過世,那麼些年,該多苦呢!好容易這時候靠著姑老爺,就是我們少爺們,也全仗著姑老爺照應他們。將來也還得仗著姑老爺照應他們。這樣子要讓姑老爺知道了。他准不樂意!”榮媽所說著,老姨太就得受著。她連連點頭,一擺手道:“你別囉嗦了,我知道,我回頭是要跟他說的!”

寶初寶餘一直到晚飯後方可回來。他們姊夫也有應酬,出去了。阮太大老姨太都在洋台上乘涼。寶餘洗了個澡上樓來,穿堂裡靜悄悄黑魃魃的,下房裡卻有燈。他心裡想可會是金香一個人在裡面。若是別人,他就說是要拖鞋便了。當下把門一推,原來金香因為看見寶初回來了,她操作了一天 ,滿臉油汗,見不得人,偷空便去拿一塊冷毛巾擦了把臉,又把她的棉花胭脂打潮了一角,揉了些在手掌心上,正待拍到臉上去。她在黯淡的燈光下傴僂著對準窗台上的一面小鏡子,鏡子兩隻腳站不穩,老是要分開成為一字式,雖然用根細繩子拴了,還是有點一溜一溜的。她又退後一步,剛把她的臉全部嵌在那鵝蛋形的鏡子裡,忽然被寶餘在後面抓住她兩隻手,輕輕的笑道:“這可給我捉到了!你還賴,說是不搭胭脂嗎?”金香手掌心上紅紅的,兩頰卻是異常的白,這時候更顯得慘白了。她也不做聲,只是掙扎著,寶餘的襯衫上早著了嫣紅的一大塊。寶餘那裡顧得到那些,只看見她手臂上勒著根發絲一般細的暗紫賽璐珞鐲子,雪白滾圓的胳膊彷彿截掉一段又安上去了,有一種魅麗的感覺,彷彿《聊齋》裡的。寶餘太在她臂灣裡一陣嗅,被她拚命一推,跌到了一個老媽子的床上去,鋪板都差一點,打翻了,他一隻白皮鞋帶子沒繫好,咕咚一聲滑落到地下去。接著便聽見有一個李媽在外面叫道:“金香,你去把澡盆洗一洗,大舅老爺要洗澡呢!”一語未完,把門一開,卻萬萬想不到屋裡是這個情形。寶餘連忙爬起來穿鞋,金香低著頭立刻跑了出去,前溜海蓬蓬鬆鬆全部掃到兩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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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宋宣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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