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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16 18:14:30| 人氣2,29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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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之一)

面臨洋台的起坐間裡著無線電,正播送著話劇化的《王熙鳳大鬧寧國府》。燈光明亮的房間裡熱熱鬧鬧滿是無線電人物的聲音,人卻被攆到外面的黑暗裡去了。裡面外面各講各的。寶初陪著阮太太老姨太坐在那老式大洋房的洋台上。那欄杆,每一根石柱上頂著個和尚頭似的石球,完全像武俠小說裡那種飛檐走壁的和尚陰森森凝立著的黑影。每次見到總有點感到突兀。究竟不是自己的家,這奇異的地方。在這裡聽著街上的汽車喇叭聲也顯得非常飄渺,恍如隔世。榮媽拿了把芭蕉扇來要寶初給她寫個“榮”字在上面,然後她就著門口的燈光,用蚊煙香一點一點烙出這個字來。

寶初向阮太太說道:“剛才我們碰見閻小姐同她母親。她母親非常熱絡,一定叫我們明天
上她家去吃飯。”閻小姐和他們是先後同學,她畢業以來,參預了好幾種社會福利事業,兼管接送外賓,逐日在飛機場獻花,等於生活在中國的邊疆上,非
常出頭露面。她生著烏黑的眼珠子,上小下大的粉團臉,臉的四周彷彿沒剪齊,有點荷葉邊式。見了人總是熱烈而又莊重地拉手,談上幾分鐘,然後又握手道別。

老姨太在旁說道:“可就是那個──那個閻小姐?說起來我們還有點親戚呢!”阮太太道:“是誰家?”老姨太道:“喏,是那個閻裕衡的女兒。”阮太太道:“哦,我聽見說閻裕衡新近進了外交部了呀!”她頓了一頓,接上去便道:“那個閻太太別是對你們有意思呢?”寶初微笑道:“不見得吧?”他已經在那裡懊悔提起這件事,一隻手擱在藤椅扶手上,只管把那上面的藤條一圈一圈的拆下來。老姨太道:“小姐多少歲了?”阮太太對於小姐的歲數並不感到興趣,只說:“要給閻裕衡做女婿,要出去做事,有閻裕衡這樣的丈人給薦薦,那還不容易麼?靠你姊夫好了──給託了一暑也沒找到事,結果還是塞在自己徐州分行裡。”

老姨太卻又擔憂起來,同寶初道:“哎,真的,那事是你去就,是罷?”阮太太道:“還是讓他去好。二弟他那個孩子脾氣,離開家哪行?”老姨太聽了,方才放心。又道:“那這個閻家小姐……”寶初忙介面道:“那閻小姐要給二弟倒挺合式的,不知二弟的意思怎麼樣?”阮太太笑道:“那你呢?你也得自己留神點了,現在人都講究自由戀愛了,單靠人介紹是不行的!寶初笑道:“我想,對於這婚姻的事,現在真還談不到了,我總想等我對於事業上有點成就才能講這一點。”

正說著,寶餘來了。寶初便笑道:“你來正好,媽要給你討媳婦兒呢!”阮太太道:“剛才你大哥說有一個閻小姐,我說挺好的──那樣的人家哪兒找去?”寶餘才坐下來又站了起來,走到欄杆邊朝外望著,淡笑了一聲道:“啊,那閻小姐!滿臉像要做外交官太太那樣子──我不要,我夠不上!”老姨太發急道:“你這叫什麼話呢?你爸爸當時不是保加利亞國的第一任公使館的一等秘書,你還是養在保加利亞國呢!”寶餘並不答理,逕自走到屋裡去撥無線電。阮太太跟了進來,冷眼看著他,半晌方道:“哼!你洗了澡沒換衣服啊?”寶餘茫然道:“換了。”阮太太指著他領口上一大塊胭脂跡子,冷笑道:“才換了衣服這兒襯了什麼?”寶餘低下頭去看看自己,不禁紫漲了臉,馬上一溜煙跑了。

李媽來請寶初去洗澡。老姨太向來只有和傭人們在一起話最多,這時候恰又引起了興,因把她生命史上最光榮的一頁敘述與李媽聽。寶初寶餘的父親放洋到保加利亞,就是帶了她去的。她搖著扇子道:“嗐!我那時候才十七歲!坐的那個船,那才大呢!是德國船,上上下下什麼都是德國人,連西崽也是德國人,那伺候的真好!

──我那不是年輕火氣重,其實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上船的時候有一個西崽搶著來攙我,我可不好意思叫他攙,不知怎麼一來他整個的撞了我懷裡了,我摔起來給他一個嘴巴子,差點兒把人家打的掉了海裡去了!那公使館裡房子講究著呢,開跳舞會,那舞廳真不像現在上海這些──又高又大,連那頂上都有一排玻璃窗,我帶著老媽子們扒在窗口往下看──那時候就是不開通:看見男男女女摟之抱之的,都臊死了!其實那賽金花不也就是跟他們那麼混混!我們叫沒她那麼臉皮厚1──不過那也不行,就是我肯去我們老爺也不讓去。那時候到底年輕,記性好,還學法文呢,把字母全記住了──”當即悠悠的背誦起來,聲音略有點幽默冷:“啊,倍,賽,呔……”

阮太太回到洋台上來,盤問李媽二舅老爺剛才可是跟金香在一起。寶餘自己心虛,換了襯衫之後一直沒出來乘涼,阮太太後來差人去請二舅老爺吃西瓜,他只得來了。阮太太若無其事,先談著一些別的,忽然和顏悅色的問道:“你們明天到閻家去是吃晚飯還是中飯啊?”寶餘道:“我不高興去。”老姨太道:“為什麼呢?人家好好的請你們嘿!”

寶餘撅著嘴道:“我不高興去嘿!等會廢話又多了!“阮太太道:“你就是這麼沒長進!人家好好的小姐你就挑精揀肥的,成天的跟丫頭們打打鬧鬧,我的臉都給你丟盡了!”寶餘道:“姐姐就是這樣!我說我不願意上閻家去又惹出你這一套來!”阮太太冷笑道:“你還當我不知道呢!你以為我不看見就不知道啦?兩個人揪著在床上打,給人家說的成什麼話?剛才你襯衫上襯的什麼,你自己心裡該明白!你姐夫要是知道了不是連我都要看不起了!”老姨太忙道:“姐姐說的都是好話,你明天去吃頓飯又怕什麼呢?”寶餘無奈,緊蹙雙眉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就得了!”

次日,他獨自到閻家去赴宴,寶初就沒去。那天晚上阮太太夫婦與老姨太都圍著無線電聽舞台上馬連良的轉播。寶初不懂戲,聽了一會,便下樓來到自己的房間裡,沒想到有人在裏面。他和寶餘的兩張床都推到屋角裡去了,桌椅也挪開了,騰出一塊空地來,金香蹲在地下釘被。通客廳的兩扇高大的栗色的門暗沉沉的拉上了,如同一面牆。地下鋪著的一床被面,玫瑰色的綈,在燈光下閃出兩朵極大的荷花,像個五尺見方的紅豔的池塘,微微有些紅浪。金香赤著腳踏在上面,那境界簡直不知道是天上人間。

寶初呆了一呆,金香一抬頭看見了他,微笑著,連忙就站起身來,她有一雙圓口布鞋放在旁邊地板上,她穿上了鞋,走去把窗台上晾著的幾張市民證防疫證拿給他看,皺著眉笑道:“大舅老爺,這是在你衣服口袋裡的,我洗的時候沒看見,連衣裳給扔了水裡了!這一張是電車月季票罷?”

金香卻又有點不好意思,道:“我也一半是猜的。”寶初低聲道:“你真聰明。”金香道:“從前我們太太有時候一高興,也教我認兩個字──鬧著玩兒。”她自謙地一笑,卻有一種悲涼的意味。她把那張月
季票按在窗台上慢慢的抹平了,道:“這上頭小照都掉下來了──”寶初把那一疊文件拿在手裡翻著,並沒有照片夾在裡面。那一張半邊臉上打了個艵印戳子的二寸照片,是不是給她留了下來呢?她繼續說道:“字也糊塗了。我給你曬乾還能用罷?”寶初道:“不要緊,反正我也不要用了,我後天就走了。”金香不禁怔住了,輕輕的道:“你走?你上哪兒去呀?”寶初道:“姊夫給我在徐州的銀行裡找了個事。”金香沉默了一會,倒淡淡的一笑道:“呵,怪不得呢,太太叫我給你釘被,我想這熱天要棉被幹嗎?”

說著,她就又去釘被,這回沒脫鞋,雙膝跪在那玫瑰紅的被面上。寶初不由主的也跟過來,也在她旁邊跪下了,仿佛在紅氈上。金香別過頭去望了望房門口,輕輕道:“你快起來,快起來!”他把她的手握住了,她便低下頭去,湊到她縛在腕上的一條手絹子上拭淚。是紅淚,因為她臉上的胭脂的緣故。

寶初到底聽了她的話,起來了,只在一邊徘徊著,半晌方道:“我想……將來等我……事情做得好一點的時候,我我……我想法子……那時候……”金香哭道:“那怎麼行呢?”

其實寶初話一說出了口聽著便也覺得不像會是真的,可是仍舊嘴硬,道:“有什麼不行呢?我是說,等我能自主了……你等著我,好麼?你答應我。”金香搖搖頭,極力的收了淚,臉色在兩塊胭脂底下青得像個青蘋果。她又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答應你,我知道不成呀!──喲,你看我糊裡糊塗,那麼大一根針給我戳了那兒去了?”越是心慌越找不到,她把棉被一處處捏過來,道:“可別扎了棉花裡頭去了,那可危險!”寶初便也蹲下身來幫著她找,兩人把一床被掀來掀去半天也沒找到。“就讓這根針給扎死了也好,也一點都不介意”,他心裡未免有這樣的意念。

然而臨走那天她覷空又同他說了一聲:““針找到了。”別在她胸前的布衫上。意思他可以放心了,他聽了反而有點失望,感到更深一層的空拒。可是,不都怪他自己麼?他也很知道她為什麼回得他那麼堅決──只是因為他不夠堅決的緣故。

坐在黃包車上,扶著個行李捲,膝下壓著個箱子,他騰出一隻手來伸到褲袋裡去,看有沒有零碎票子付車錢。一摸,卻意外地摸出一隻白緞子糊的小夾子,打開來,裡頭兩面都鑲著玻璃紙罩子,他的市民證防疫證都給裝在裡面。那白緞子大概是一雙鞋面的零頭,緞子的夾層下還生出短短一截黃紙絆帶。設想得非常精細,大約她認為給男人隨身攜帶的東西有比這更為大方得體的,可是看上去實在有一點寒酸可笑。也不大合用,與市民證剛剛一樣大,尺寸過於準確了,就嫌太小,寶初在火車站上把那些證書拿出來應用過一次之後就沒有再筒進去,因為太麻煩。

但總是把它放在手邊,混在信紙信封之類的東西一起。那市民証套子隔一個時期便又在那亂七八糟的抽屜中出現一次,被他無意中翻了出來,一看見,心裡就是一陣淒慘。然而怎麼著也不忍心丟掉它。這樣總有兩三年,後來還是想了一個很曲折的辦法把它送走了。有一次他在圖書館裡借了本小說看,常厚的一本,因為不大通俗,有兩頁都沒有剪開。他把那市民証套子夾在後半本感傷的高潮那一頁,把書還到架子上。如果有人歖這本書,想必總是比較能夠懂得的人。看到這一頁的時候的心境,應當是很多悵觸的。看見有這樣的一個小物件夾在書裡,或者會推想到裡面的情由也說不定。至少……讓人家去摔掉它罷!當時他認為自己這件事做得非常巧妙,過後便覺得十分無聊可笑了。

他漸人中年,終於也結了婚。金香是早已嫁了。姊姊姊夫對於雨具初這個太太也還贊成,可是為了一樁小事到底還是把姊姊給得罪了。姊姊向來有一個毛病,喜歡托人捎帶物件,而且範圍很廣,不像一般的太太們限於從香港帶絲襪呢絨。她雖然終日在家不過躺躺靠靠,總想把普天下的人支使得的溜轉。她一直常叫寶初從徐州帶東西來,已經不大滿意他了,說他不會做事。他結婚之後她一定要薦一個老媽子給他帶去。寶初覺得很不值得這麼許多麻煩,他太太呢,也怕是非,不願意讓一個親戚那邊的人窺見他們家庭生活的一切瑣屑,省一點,費一點,都叫人議論。那老媽子其實也不怎麼想去,因為聽說內地住家要挑水的。然而阮太太全都怪在寶初身上,十分不樂。寶初那時候在徐州分行裡做到會計科主任的位置,就再也升不上去了。他早就應當知道他這樣的人是一輩子也闊不起來的。

有一年放春假,他單身一個人到上海來看牙齒,有兩隻牙齒蛀壞了需要拔。寶餘和閻小姐結了婚以後,閻小姐不大看得起老姨太,因此老姨太至今還住在女兒家裡。寶初來探看了老姨太兩次,然而他還是寧可另外耽擱在一個朋友那裡。老姨太新裝了一副假牙,寶初去找的就是和她同一個牙醫生。牙醫生住在一個公寓裡,要乘電梯上去。這一天他去,已經有一個小大姐抱著一隻狗立在電梯裡。寶初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比當初的金香還要年紀小些,不過十五六歲:一雙倒掛瓜子眼,一臉憊賴的神氣。照規矩僕役不可乘電梯,那開電梯的便向她蹙額叱道:“去去去!”那小大姐並不答言,只發出一股狗的氣味。這時候正有一群姨大姐買了菜回來,嘻嘻哈哈乘機一擁而入,開電梯的雖然咕噥著,也就順便把她們帶了上去了。人聲嘈雜,寶初彷彿聽見人喚了聲“金香”,他震了一震,簡直疑心是他自己自言自語,叫出聲來了。擠得密密層層的,實在無法看見,又不便過分的伸頭探腦。但是回想到剛才那些人走進電梯,彷彿就是很普通的一群娘姨大姐,並沒有哪一個與眾不同的。可見如果是她,也已經變了許多了,沉
到茫茫的人海裡去,不可辨認了。那麼,不看見也罷。電梯門上挖出個小圓窗戶,窗上鑲著一枝鐵梗子的花。只一瞥,便隱沒了。再上一層樓,黑暗中又現出一個窗洞,一枝花的黑影斜貫一輪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電梯在三樓停了,又在四樓停了,裡面的人陸續出空,剩下的看來看去沒有一個可以是金香的。

他離開上海前一天又到姐姐家去了一次。那天晚上寶餘的太太也在那裡,她和從前做閻小姐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兩樣,只是更覺得體態鬆腴,更像個雪人了。雪白的臉上嵌著兩顆烏黑的眼核,腮上淡淡的抹紅了兩塊。應酬起人來依舊是那麼莊重而又活潑。寶初看看她,覺得也還不差,和他自己的太太一樣,都是好像做了一輩子太太的人。至於當初為什麼要娶她們為妻,或是不要娶她們為妻,現在來都也無法追究了。

他有點惘惘的,但是忽然一注意,聽見阮太太說要添一個傭人,老姨太道:“真的,你不會叫那個金香來?她做事倒挺好的。”老姨太一直對金香很有好感,因為“那孩子嘴甜。”阮太太酸溜溜的道:“她不是嫁的挺好嗎?做老闆娘!”老姨太道:“哪兒?我那天去看牙,看見她的呀!託我給找事;她就在牙醫生下頭有一家子,說那人家人多,挺苦的。說她那男人待她不好,也不給她錢,她賭氣出來做事了,還有兩個孩子要她養活。”閻小姐含笑問道:“是不是就是從前愛上了寶餘的那個金香?”

寶初只聽到這一句為止。他心裡一陣難過──這世界上的事原來都是這樣不分是非黑白的嗎?他去站在窗戶跟前,背燈立著,背後那裡女人的笑語啁啾一時都顯得朦朧了,倒是街上過路的一個盲人的磬聲,一聲一聲,聽得非常清楚。聽著,彷彿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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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宋宣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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