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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07 12:10:34| 人氣11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舊樂園巷之一: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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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樂園巷之一:曇花




  木樓梯危危顫顫,好不容易走上去,婦人略喘了口氣,定睛一看,窄廳裡烏燈黑火,不見半點天光;腳步遲疑了一下,卻見靠欄杆一個瘦老頭叫了聲:「要看痣呀,進去房──」婦人噯一下應了,晃著豐肥的身子,踏入頭房裡。牆邊挨挨擠擠掛上鏡框相架,較注目的是個招牌匾,紅底墨字:「點痣聖手全馬馳名柳金潮」。那婦人正探頭探腦的,老頭柳金潮倒不耐煩的戴上眼鏡,低目垂簾,道:「哪一粒?」婦人忙坐上近乎理髮院的高墊椅,仰頭指著:「喏。」金潮走近,手上多了放大鏡,照照,很篤定的說:「面無好痣,你這粒是剋夫剋子,不點不行。」停了一回,把眼鏡除下,喚側房的人出來。婦人急問:「多少錢?」金潮淡淡:「五元。」婦人陪笑:「減多少,好嗎?」他沒說什麼,竟坐在窗邊桌角,撿上一張張馬票對起來。婦人呆在椅上,茫茫無所從。

  側房花布簾一掀,瓊花捧住一個臉盆踱出來,輕笑:「不能減啦,我們這裡是不二價。」然後湊前去,察看婦人臉上的痣,婦人無法,只得靜坐。瓊花取出一塊白棉,略為沾了點消毒水,在痣上搽了一下,再撿根竹籤,往一樽矮闊玻璃瓶內挑出一滴半凝固的藥膏,小心翼翼地點在黑痣;又回頭囑咐:「不能動,等下就好了。」婦人果真不敢稍動。瓊花倒歇下來,將臉盆擱在一邊,自斟杯茶喝著。金潮已把馬票對完,顯然沒有中,唯有默默站起身,經過椅邊,察看婦人臉上,說:「你鼻邊那顆,也是惡痣,一起點了吧?算你九元。」婦人伸手搖晃,表示不要;金潮咳了一聲,木然的逕自出了去,依舊靠在欄杆邊,找出曲本瞧著,一句句低聲試唱。
瓊花忽而從窗台的小籃子裡,撈出一個荷包,極小巧的,上面繡有蝴蝶花朵,又用珠子一顆顆釘上,另一邊還有些部分沒釘。瓊花問:「你會釘珠荷包嗎?」一手遞過去,讓婦人細看。婦人道:「怎麼不會?我就是做荷包織冷衫的。」瓊花梨窩淺現,一笑,且將荷包放下,轉身再拿了棉花,擦去婦人痣上膏藥,之後撿起竹籤,往黑痣一下下刺著,道:「不要動,不會痛的。」婦人忍住,那微疼其實是群蟻輪流嚙咬,一點點,匯成刺痛。

  金潮又進來,瞟了一眼,問:「好了?」瓊花道:「還欠幾下。」又再繼續刺,金潮撇了撇嘴:「弄好了,去樓下買碗炒飯,一包豬腸粉,放多點芝麻,你姊姊要的。」臨走時,在衣袋裡掏出個紅包封套,丟在桌上,意思是要婦人把錢裝在裡頭。

  見他出去,瓊花才停了手,收拾籃子裡的工具,挽起來,想一想,把它抱在腰際,吩咐說:「千萬不可吃黑醬油。」婦人點點頭。瓊花欲行,卻嗤一聲笑起來,又道:「我那荷包……」婦人笑:「我幫你釘吧,珠子脫了你自己很難配的。」說著,忙把手邊的五元錢拿給瓊花,瓊花收了。倒瞥見桌上紅包封,只好順手一拈,將鈔票塞進去,省了挨罵。婦人自告奮勇地拾起那繡荷包,在窗光下端詳;須臾,發出嘖嘖聲,不知碰著了難處還是什麼:「哎,要拿回店裡去配,過兩天才能好……」瓊花笑吟吟的,爽快答應了。問起,原來婦人是在巴剎後巷的「桂花毛線針織」裡做著,這家店還兼賣鈕扣珠片之類;婦人模樣長得一張銀盆圓臉,闊長眼皮,厚嘴唇,有種蠢鈍而天真的俗豔;說話極熱情親和,沒半點機心,又三言兩語地供出自己沒了丈夫,只有兩個女兒在土毛月姊姊家。瓊花微笑,耐心聽著──做慣生意,時常會遇見這類健談客人,反正上來點痣,大抵是時運不好,煩惱難免會有。待等到滔滔話語不能斷絕,她便問了適才忘了的問題:「你叫什麼嫂呀?」婦人訕訕的:「人人叫我水紅。」

後來水紅走到樓梯前一兩級,因軀體沉重,竟踹了一腳,滑倒了;不禁尖叫一下,金潮一步步走前來,扶了她上去,他一手捏著婦人肩頭肌肉,嘴角輕輕一笑。水紅驚魂未定,惶惶中也笑了,熱著半邊臉,攀著扶手,下去了。貳。

  電話叮玲玲響著,瓊花去接;是檀香的聲音,說不回來吃了,掛下之後,她便重新捧著臉盆,掀開簾子回到側房裡。房中有一扇靠著巷口的窗,一天到晚,市聲不斷,此刻正垂下米色底印墨竹影的布簾,炎風吹過,布身啪啪作響,翻騰不已──兩線火焰黃日光,燒到牆上;牆邊的上下鋪鐵床,她和姊姊檀香同睡。瓊花嘆一口氣,坐在床沿,一下下捶打著大腿,緩和疲勞;一會兒,她伸手繞到枕頭後,尋著了面鏡子,就拿在手裡照起來。瓊花把鬢邊的髮絲都撥到兩頰上,半瞇眼,銀牙輕咬,做出嬌態。是有人說她好看──那時候一經過樂園巷口糖水檔,只要阿堂在檔攤守著,一雙眼睛便緊緊地跟著,然後粗野的叫她「靚女」。瓊花白了他一眼,卻總先找辦法徘徊在這裡久一點。她就知道杏子臉配上兩道月牙眉,單眼皮底下墨晶點漆秋波,一笑,梨窩深深,是夠甜淨的。碧清鏡光裡,瓊花癡戀眼神留滯……一九六一,她二十歲,嬌嫩的青春瓣蕊一片片舒張開來。

  陽光悄然挪移,小塊金塵浮舞的光幢罩在舊烏木雜貨櫃上,一邊立著小相架,擺放著姊姊上個禮拜剛拍的照片──檀香前兩年辭了女招待,一心要上台表演,也許不過是要出風頭,但她真的跑去南園遊藝場碰機會,闖進後台,唱了一首《郎如春日風》給經理聽。冒險成功,竟讓她當上駐唱小歌星。瓊花眼看著她開始描眉畫鬢,穿起低領子的薄紗裙……開始學會媚笑,就像照片裡,眉筆勾出淡色彎柳,狹長眼皮斜掠,彷彿挑引些什麼──頗似當日在碧桃記的張蘭影。母親生前,卻認為瓊花比檀香好:「……你姊姊身長腳短,下巴太尖,鴛鴦眼,比起你差多了……」她才六歲,母親坐在騎樓藤椅上,半開玩笑的說。但是檀香是個有主有意的,做事從不讓家人過問,父親當初要她留在家裡幫忙,她淡淡道:「不要。」之後就抿緊嘴巴,不二話,寧願在茶樓裡捧碗碟。父親金潮氣得半死,如今卻反而偏向檀香,也因為她賺到錢,不得不討好──檀香有時也把姊妹介紹過來點痣。
五九年,母親患腰子痛,病情沉重要過世前,她叫瓊花入房,講了一夜的淒涼身世;瓊花哭得雙眼桃子似的,以後停了學跟金潮學點痣的功夫,替代了母親。樂園巷裡小戶人家,這一類的孝順女兒,已經算微不足道──家裡有困難,通常是往火坑底走,做一朵淤泥花。金潮每次總在鼻子裡冷哼著:「……你好命,沒嘗過鹹苦,照理,父債女償,錢債肉還,我有迫過你什麼?還不是自己硬頂……」說穿是他的麻將數字花債;早期柳金潮還替人看掌測財運,可自己偏常輸錢,等於自打嘴巴,以後就不看了,只管做點痣的營業。……

  風停,簾子靜穆地遮蔽了窗洞,但外面一大片嗡嗡的市音,依舊不斷,巷口婦人罵孩子,碧桃記的「麗的呼聲」,下午四點鐘準時飄出來的大鑼大鼓,《紅了櫻桃碎了心》、《情僧偷到瀟湘館》,還有新近在巷角開張的白鐵店,一敲一打,一聲聲特別清楚──瓊花其實也不當一回事了,有空坐著,只聽這紛擾不休的聲音,彷彿覺得安心。她可以知道樂園巷的人就這樣活著……生氣勃勃,一個個熟悉的面影浮上來。枕頭底忽傳滴答滴答聲,一看,是個綠色生著鏽斑點點的鬧鐘,調好的時間快到,瓊花忙按掉。整整衣衫,出了去──她有點怕聽見時間走路的足音,是荒野的大路上,空無一人,冷清清;不然就是得忍受父親的零零碎碎的話語,叫她抹地,掃窗口,調藥膏,巴結顧客,把照片貼在牆上招攬──與某某合影,象徵信譽超卓。除此之外,金潮根本不大理她。瓊花有時也會想起從前,他替別人點痣時,她在一旁看;他抬頭,一笑,從褲袋點掏出一包花生貢糖,給她吃。瓊花轉身,到樓下廚房去,媽媽蹲著生炭爐,她欲用手掰開糖,要分一點,卻弄碎了;媽媽半笑半埋怨的眼睛,卻怎麼也忘不了。

  幽暗走廊,金潮躺在帆布床上,鼻子咻咻響著。他慣了要睡午覺。瓊花輕步踅到前邊的窄廳,南海觀音神像前的油燈已滅,一座神昏昏沉在冷夢裡──她攀住窗口的鐵枝,卻覺得失落,不想做事,也不知道要等什麼。是一個人吧?她極渴望有人會來,什麼人都好……只要感覺到那是個軀體,有暖意,笑語晏晏的陪她坐在外邊。瓊花心跳不止,有點羞於想像──其實等待的是一個男子。

  午後炎炎似火,卻沒聽見糖水三輪車經過,車上那人張開喉嚨的一聲聲喊叫。

台長: 宋宣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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