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1年8月21日,週六15:00
地點:八方美學商旅(臺北市中正區金山南路一段8號)
演出:河床劇團「開房間」戲劇節(The – Just for You - Festival)
戲碼:郭文泰導演《忘我》 鴻鴻導演《屋上積雪》
何采柔導演《206號房》 艾賽克導演《Zip》
我一直認為我是去參與一個儀式,在過程中,只有我一位觀眾,在特定的時刻與時段裡,在八方美學商旅的某個房間裡頭,體驗那些奇妙、魔幻、寫實、無以名狀的情境,我的身體在不同的空間駐留與穿梭,我不只是旁觀或凝視,觀看不一定是最重要的,我也可以進入戲劇情境,我不是千百名觀眾之一,我是當下唯一的觀眾,我意識、我感受、我絕對存在,身體、空間、觀演關係,都成為紮實且巨大的存在。
我四齣戲全參與了,順序是《忘我》→《屋上積雪》→《206號房》→《Zip》,每齣戲差不多45分鐘,中間間隔差不多半小時,寫寫留言本,和製作人葉素伶聊聊體驗與觀察心得,全部看完之後,還接受她的訪談,以及與友人謝東寧(大東)的40分鐘對話,聚焦討論《忘我》,因為他只有看《忘我》;從來沒有在一處場所看戲,留下來,寫這麼多,還聊這麼多,甚至現在回想並寫下一點札記,想必都不及當時所寫所說的十分之一。(我想我得跟素伶要一份那兩段長篇談話的影音光碟備份,哈!)
至少我和大東都同意,這次河床劇團郭文泰所策劃的「開房間」戲劇節,關於作品內容之外的延伸、討論、紀錄與傳播(9月17日至10月2日,在UrbanCore Gallery會舉辦特展),其精彩度與重要性絕對不比作品低,甚至可以引發諸多關於劇場、空間、觀演、表演、身體等美學議題的討論,追問與撼動它們原本的定義及模式,重新思考許多相關的政治性、倫理性、專業性、美學性、文化性、社會性的意涵,對我來說,實在是激發良多。
《忘我》:觀演關係、介入的分際、感官旅程
這是我排序上的第一齣戲,還是小心翼翼地在摸索觀演關係的分際,所以當演員朱安如在戲裡向我描述了一位德國女子的詭異行為(拿叉子挖檸檬塞嘴巴)之後,搞得她自己眼淚、鼻涕、口水滲滲流滴;在這個當下,我曾經閃過一個念頭,想要拿面紙給她擦拭。這裡所涉及到一個有趣的問題是,當觀眾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是否可以做這個動作?對於接下來的表演,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影響,而且也不會有其他的觀眾抱怨、反對或抗議,我似乎很能融入戲劇情境,我只是出於一種人際關係的自然反應,一旦介入,我就成了戲裡的一員了。(事實上,就算我不介入,我還是觀演關係的一員,我是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體驗這齣戲,應該可以分成戴眼罩前和戴眼罩後。
戴眼罩前,戲其實從八方美學商旅一樓的雪茄休息室就已經開始了,當我獨坐在一張黑色沙發上喝著飲料時,一位身穿藍底白點小洋裝的瘦削女生(沒有節目單,所以我不知道這名女演員的名字,但她頗有「河床劇團」的超現實質感與味道),以圓大、明亮又迷離的眼神勾引我,接著她坐在我對面的沙發,慢慢以手指沾塗甜點蛋糕上的巧克力,並送入嘴巴,以唇舌輕含,她勾望著我時,嘴角還不時浮現輕淺的微笑;就在這時,我的左耳傳來另一名女生(朱安如飾)的聲音,提醒我起身跟著她走,我就在這兩個女生一前一後的包夾帶引下,走上二樓,進入《忘我》的表演房間。
幾乎大部分的家俱、牆面和地板,都鋪以白色的床罩,我被引導坐在一張低矮和式方桌的一個角落。在床上俯臥了一名女子(葛昌惠飾),朱安如在她的背部做了掀睡袍、呼氣、張嘴、蓋睡袍的動作之後,葛昌惠竟然就沉入了床舖底下,典型的河床劇團魔幻風格。燈暗再亮之後,就是朱安如述說德國女子的那一段戲,然後葛昌惠也來到方桌旁,她們倆又在這方桌上做了一些小把戲,接著要我打開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裡頭是一個變形的眼神的畫布(或摺疊好的絲巾之類的,正好露出變形的眼神)。
在這之後,我就被要求戴上眼罩了。朱安如仍舊扮演帶引者的角色,我在她的聲音與牽手引領下,走過不同的幾個空間,空間時低時窄,我們或走或跑,過程中她仍不斷地在敘述著,我似乎在經歷一段奇幻的星際旅程,最後來到一處床舖邊緣坐下,有人將我的雙腳抬起,再放到一盆水中,然後再抬出來以乾布拭淨;接著我被要求躺下,耳邊傳來喘息聲,有人在壓著我的雙臂、雙腿,然後一切停止。
鈴鐺響了,我以為結束了,但還沒,朱安如又引我起身,邊走邊告訴我,我在宇宙,我在地球,我在台灣台北,我在忠孝東路和金山南路交叉口的八方美學商旅,我回到奇幻旅程的起點──房間。眼罩可以拿下來了,看到葛昌惠在方桌變形之後的小門後面唱歌,她從小門裡伸出手來沾塗白色巧克力,當然也是以唇舌輕含,然後她吹熄她那邊的蠟燭,朱安如也引領我吹熄我們這邊的蠟燭。戲結束,我拍手。
戴著眼罩「看戲」,我不是第一遭(參見http://mypaper.pchome.com.tw/yushanlu/post/1271217153),而且這些年來我對於展能藝術(尤其是視障者的表演與身體)的觀察與體會,讓我在《忘我》中很自在,眼罩下的我也是閉著眼睛的,我知道我很安全(朱安如引領得很讓人放心),我盡情地體驗《忘我》中的一切感官旅程。這齣戲對我而言是很感官體驗的、很儀式過程的,當下我根本不太去思辨真實與虛幻,最大的期待是看看戲要把我引領到什麼樣的境地去;我應該算是一位保守順從的觀眾(聽說有少數觀眾是抱著「挑釁」的心態來的,想看看演員怎麼接招),在劇組所設定的情境裡頭,聽從指示與他們有所互動。
《屋上積雪》:自然寫實、核電存廢、成為角色
拿到一張房間磁卡,自行刷開了房門,進去之後,空無一人,偌大的房間看似有點凌亂,我很自然地換了房內拖鞋,就像回到自己的房間一樣。未幾,房門就被打開,進來了一名女看護Ana(這個身分當然是後來的戲劇進行中我才慢慢知道的,由楊禮榕飾演),和我簡單打過招呼之後,她便請求我的幫忙,幫她到浴室裡,一起將「行動不便」的病患(是一具用鐵絲和棉花做成的、全比例的人偶)抬到床上;接下來大部分時候,就是Ana向我描述關於這名病患的種種,經過前一齣戲的觀演關係摸索,我意識到這齣戲的語言與情境,是可以讓我自然地與角色交談的,所以我經常在有點「台詞/聲音空隙」時插問簡單的幾個問題,讓Ana可以多說一點,也讓我更能夠瞭解整個情況。
這名病患原本在核電廠上班,但是因為該電廠曾經發生核外洩事故,廠方指示他負責處理後續賠償事宜,他在工作與良心之間不斷掙扎,後來他罹患了白血病,於是臥病在床;他以這份薪水撫養女兒長大,女兒現在不在身邊,他還是託人(可能是Ana)定時地寄錢(可能是核電廠給他的退休金)給女兒,但是女兒總是將錢原封不動地寄回退還,她不想這份有違良心的錢,父女之間存在著很大的衝突。他平日只能透過閱讀和書寫,緩解這些內心掙扎。
我聽著Ana不斷地說著這一切,他突然發起脾氣,Ana跑去安撫他,與此同時,電話鈴聲響起,由於Ana分身乏術,所以我去幫她接聽,話筒那頭說請Ana待會兒到櫃台請取林先生(所以病患姓林)的包裹,結果就是女兒退回來的錢。當Ana去領包裹時,我被引導躺在床舖上,當Ana再回房的時候,她還在對著我不斷地說話,但在這個語境裡,我已經被設計成為臥病在床的「林先生」,她在忙完一陣子之後,便又退出房門;最後,從廁所出來一名年輕人(林擎天飾),已著好上班的服裝,手提公事包,即將出門上班,那就是未生病前的林先生。如此的情境設計,從日常對話引出核電存廢的議題,讓我置身其中體驗了一番。
在日常經驗裡,媒體報導中的國際新聞和重大災難新聞,似乎都離我們很遠,只要一壓遙控器按鈕,就可以轉換到綜藝、戲劇、電影、體育或其它頻道,「真實」在幾千萬里之遙,甚至只存在於電視或電腦畫面裡,這是一種存在的荒謬,也是一種荒謬的存在。
《206號房》:巧合、驚恐、救贖
也是自己拿著房間磁卡開門,這個空間被佈置地有點陰暗,有點華麗,油畫感很重。黃婕菲飾演一名女侍者,床舖上躺著一名看不太到臉孔的女子(李育芳飾),黃婕菲邊煎煮鵪鶉蛋、火烤吐司,邊和我簡單地聊著天,並且和我碰杯了幾口香檳。她問我有沒有收到信,我回答有,但第一封信沒貼郵票、沒提寄件者,所寫的內容又讓我覺得好像某些宇宙能量的宣傳品,怪力亂神,我看完隨手就將它扔了,沒想到第二天又收到一封類似的信,信的內容稍有不同,引錄如下:
「一九五零年三月十七日 美國肯塔基州
因為一趟出差的行程,喬治‧布賴森先生自短暫的停留中住進位在路易斯維爾市的布朗酒店。在飯店前台登記後,小姐給了他307號房的鑰匙,在上樓進房前,他先走到郵件室看看是否有公司寄給他的信件到達。處理郵件的女孩告訴他,確實有一封署名寄給喬治‧布賴森的信,但是這封信其實是寄給上一位307號房的房客──另一位名為喬治‧布賴森的男子。」
第一封信所提到的內容也和「巧合」有關,好像是有一個人前後兩次救了掉下樓的另一個人,這「前後兩次」相隔了好幾年(因為信已丟,我只記得大概),還附了一張照片,證明真有其人(被救的人)。
黃婕菲也開始從人生、表演的角度,說起她的巧合經驗:她在去年收到一份劇本,同樣,信封袋外沒寫寄件者的名字,劇本封面的女主角名字寫的是「黃婕菲」,她依照通告指示到了拍片的地點,只是廢棄的房子,她走進屋裡,彷彿看到了一名女孩子跌落。然後黃婕菲幫李育芳架設好一個「傳聲筒」,我可以透過該傳聲筒,清楚聽到李育芳的喘息聲與說話,她越說越急促與驚恐,最後像洩了氣的汽球一樣,黃婕菲安撫她。接著黃婕菲打開我右邊的遮光簾幕,裡面有一男兩女(其中一名為謝靜思),男子用刮刀刮起奶油(另一名女子端著滿盤的奶油),不斷地塗在謝靜思的臉上,最後只剩嘴巴可以呼吸。最後我被引導到浴室,盛滿水的浴缸盆邊坐了一名打扮奇異的清秀女子,黃婕菲看到她好像看到拯救者一般,在閃光燈的快速間隔閃爍之中,我看到她的神情又是驚恐似又哭泣,整個浴室傳來清秀女子的高亮吟唱聲。戲就結束了。
這齣戲從我連續兩天收到兩封奇怪的信開始,我讀到信的共通關鍵字為「巧合」,然後來看這齣戲,戲裡黃婕菲也曾收到莫名的劇本,接續著一連串的經驗,最後是我也看到這個房間所發生的一切詭異的意象場面,戲裡戲外,房間裡房間外,彷彿真的是由一連串經過設計的巧合所構成的,我只是一名見證者,但,眼見就為真?就要信嗎?在超現實與魔幻寫實的美學風格路線上,這齣戲的導演何采柔確實有郭文泰的手法態勢,值得期待。
《Zip》:思念、眷戀、旅行、願望
曾筱庭發揮她擅長的帶點喜感的默劇神情與手勢,將我從一樓大廳(原本還和葉素伶聊得正起勁)引導到二樓的房間裡,進房門前,曾筱庭出示了一張要求觀眾要好好坐在座位的圖示,我脫了皮鞋,換了拖鞋,然後我們就一起進房間了。
我被安排坐在一張大沙發上,透過床頭的檯燈亮光,我可以看見一名熟睡的年輕女子(李忠琪飾),聽見音效傳來飛機機長在報告飛行狀況以及飛機的引擎運轉聲,我的左手邊有一個很大的旅行箱,右邊桌上的熱水壺正漸漸地燒開,這聲音似乎吵醒了這名女子。曾筱庭再次進入房門,交給女子一串紅色鑰匙,女子起身走進浴室,而我則被指示將茶几上的柳橙汁喝完,然後也被引導進入浴室。浴室裡,女子已經坐進了盛滿水的浴缸邊緣,浴缸裡有一卡舊皮箱,除此之外,還有一名穿著海軍官制服的年輕男子,不斷地彈著吉他,在這一段女子長篇獨白的表演,吉他聲音幾乎沒有斷過。
獨白的內容主要是女子關於父親的思念,從小時候說起,一直到大學畢業,四處旅行,在這樣的敘述裡,可以聽得出來,因為父親身為海軍職業軍人,長年隨軍艦航行世界各地,女子從小對父親有點敬畏、有點陌生,但卻又時時眷戀著父親的一切,甚至收集許多海藍色的事物,只因藍色和大海和父親最為接近。末了,女子的敘說與男子的琴聲都軋然止歇了,就像投幣式點唱機一樣,曾筱庭先向浴缸投了一枚硬幣,並將其當做許願池一樣地閉目許願,可能願力不夠,她也給了我一枚硬幣,我照做了同樣的動作,這一段戲就告一段落了。
我和曾筱庭又回到房間,接下來這一小段是她的獨角solo,因為房間全黑,所以她從抽屜拿出一把手電筒讓我照著她,她從儲櫃上方拿出一個小禮盒,為自己輕輕哼了一曲生日快樂,並拿出打火機和小蠟燭,要我幫她點上蠟燭,然後要我從房門的洞口看看門外,我看到一名長髮女子,瞬間燈暗,我和曾筱庭都嚇了一跳(她的嚇一跳當然是演出來的),她抓住我的手,我拍拍她的頭,勿驚!
頓時間,衣儲裡走出一名黑衣黑面紗的短髮女子,我又嚇了一跳;黑衣女子手提一個化妝箱,走向已經空了的床舖,在檯燈微光的照耀下,她抱住枕頭,並拿走床頭邊的一隻魚標本,放進化妝箱,開房門,走人,房門沒關,我剛剛脫在房外的鞋上綁了一顆大汽球。我看到房門外牆上的房號下,映照出「Zip」,旁邊纏繞著一捲底片,這捲底片我在看戲之前,也曾收到過,期間並有手機簡訊提醒登入Youtube的帳號和密碼,但我遲遲未能得空登入,直到前兩天登入,只看到了這次河床劇團「開房間」戲劇節的宣傳影片,另一段影片內容是什麼(之所以會知道有兩段影片,是因為友人楊美英的告知,她也特從台南北上來體驗「開房間」),我就不得而知了。
查「Zip」有多重的定義,我在看戲的當下,以及戲後的留言、與素伶的訪談,我大致是將其解作「拉鏈」,這一連串的物件、回憶、思念、眷戀與願望,就像拉鏈一樣被鏈結在一起,年輕女子四處旅行,心裡對父親的那份思念,或者曾筱庭哼生日快樂、吹蠟燭時所許那份願望,又或者是門外皮鞋上綁著的那顆汽球,都帶點希望與童話的意味。
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花了幾千字的篇幅再重現我當時的經驗,這些都無法重建當時的情境,有許多時候,我都只能抓住這些片片段段的景象,腦海可能浮現出若干的關鍵字,但硬要強作解人,似乎又少了另一名(或另一群)觀眾的參照比較。我在留言本寫字時,刻意堅持不去翻看其他觀眾的留言,第二天晚上(8/22)也因為小小中暑,昏睡在家,未能前去河床劇團參加與其他觀眾、演員、工作人員的互動交流,我只能先記下這些那些瑣瑣碎碎的吉光片羽,待「開房間」特展時,再去看看其他人的想法與觀感了。
這次的戲劇節包含四齣戲,每齣戲從8月18日到21日,每天演七場,總共演28場,總場次為112場,但不一定有112名觀眾可以看得到,我就占了其中的4/112,肯定還有像我這樣的觀眾,或四齣,或三齣,或兩齣,或一齣,總觀眾人數應該不到一百人,其成本之大,可想而知。幾年前,郭文泰為誠品戲劇節策劃了「一個舞台四齣戲」(參見http://mypaper.pchome.com.tw/yushanlu/post/3964303),引起了不少討論,我認為這次的「開房間」戲劇節應該也會(也要)如此,雖然觀眾人數有限,但能夠激起討論的美學問題很多,值得記上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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