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揚宜﹝台灣省分會新店同心救難隊水上安全救生教練，講習編號147﹞
不是障礙，而是特能五月初參加了由中華民國紅十字會所舉辦的「身心障礙游泳教練班講習」，對於特能者（disabled people）的了解，除了與自己的博士論文領域相關之外，也是自己長期關注的社會實踐議題。
之所以翻譯成「特能」而不用社會慣用的「殘障」、「障礙」或「失能」等詞語，主要的考量，是要避免污名化的現象產生。也許說者無心，但聽者若有意，將會造成這些朋友的傷害。若說聽者不用這麼大驚小怪，或學究不用如此吹毛求疵，那何以我們可以輕易忘卻高人一等的姿態。按照尼采的話講，對他者的憐憫，是建立我們道德優越感的來源。
再說，障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缺陷」，缺陷很容易過渡到「天生」的概念。然而，我跟得到八面奧運金牌的菲爾普斯比游泳，我就是殘障；同樣的，一般人跟喬丹打籃球，那大家都是殘障。因此，能力是比較出來的，沒有天生的障礙。把特能者建構成天生的族群，只是主流優勢社會的排斥策略。
所以，我從不敢說是協助或指導，而是與這些具備「特殊能力」的朋友一起努力學習，共同完成自我挑戰。
兩天的課程學習到了許多教學方法，有心理學的溝通策略，也有營養學的能量補充；有理性思考中的推理論辯，也有感性認知的心靈觸動。其中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由振興醫院復健醫學中心資深物理治療師武而謨老師指導的實作課程。
正面思考，境隨心轉武老師把三十多年的時間奉獻在身心特能者的水療與復健上，在網路上搜尋老師的名字，出現許多關於老師在這一方面奉獻的報導，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實踐者。
有趣的是，老師上課時充滿了渾身的精力，手舞足蹈還不足以形容他熱切的感染力，當他敘述身心特能朋友做出某些動作的時候，總是神情非常讚嘆的說「歐...那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即便那些事情對你我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但是對身心特能朋友來說卻像是奇蹟般的難得，但這也可以說明，對武老師而言，這世界上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他一直強調「只要你有心，就一定可以做的到」。
武老師敘述日本一位身心特能朋友游泳的時候，說那位朋友是用鼻孔把換氣時吃進去的水噴出來，因此每次出水換氣的時候，就會像鯨魚一樣把水箭噴出鼻孔。雖然鼻腔和口腔是相通的，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辦到。
武老師問在場的上百位教練有沒有人做的到，一位教練最先搖搖頭，武老師看著他說：「你搖頭表示沒有問題啊，那你來示範一下」，頓時哄堂大笑，武老師頑皮的說，我當然知道你不會，不過對我來說，都是用正面思考來面對問題，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是做不到的，就是你沒有心了，自己放棄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當天也安排了多位身心特能者來指導，教我們如何帶領身心特能者學習游泳。這些朋友當中，有小兒麻痺、腦性麻痺、肢體特能以及其他各項症狀，當中也有許多位是經由武老師指導出來的「水中蛟龍」。
其中一位唐先生是重度小兒麻痺的朋友，雙腳和左手嚴重萎縮，只剩右手下肢可以擺動，全身「長度」不超過一公尺。我抱著他緩緩入水，只見他用僅有的划水幅度產生動力，悠悠哉哉的來回游泳。他說在水裡，是唯一可以不用靠別人扶持自由行動的時刻。
游泳不只是游泳，尤其對身心特能者來說，這種面對問題的能力，更是另一種自我價值的實現。
另一位石先生，是下肢小兒麻痺的朋友，我們問他許多問題，包括怎樣把教學對象「騙下水」，或者要教什麼的泳姿比較適合。石先生反問我們，如果角色對調，我們會遇到什麼樣的問題。從如何入水，怎樣在岸邊從正面轉到背面，哪一手要先動等這些細微的動作，再延伸到怎樣從游泳池外進到游泳池，中間會遇到哪些困難，再包括如何從家裡出門，搭乘什麼交通工具等等。
石先生說我們的問題都太大了，而差異是在非常細節的地方，正是這些我們不以為意的細微之處，才是理解特能者處境的關鍵。因此，一般的游泳教案會有課表，上課時有進度，也會盡量按照進度上課。但是身心特能者沒有辦法列課表，因為每一位特能朋友都是獨一無二的個案。
除了找出中心線以及可以產生動力的肌肉之外，都必須要量身打造，這除了是實際面對狀況，更是對特能朋友的尊重。更重要的是，面對特能者的學習，要有耐心，永遠不要動氣，因為一動氣，就沒有辦法觀察了。要有耐心慢慢陪伴，先去瞭解，互相信任，才能仔細觀察。
綜合討論時武老師邊說邊演，以其中一位腦性麻痺的朋友阿智為例指出，阿智從小就嚮往到社會上與人接觸，但一直沒有辦法實現心願。有一天他跟父親說想學開車，他爸爸直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你會開車，就買一台車給你」，結果他遇到一位很有耐心的教練，教會了阿智開車，阿智父親也真的依約買了車給他。
有一天阿智從振興醫院開出來，為了閃避機車，整台車打滑翻覆四腳朝天，旁邊的人還有騎士趕快圍過來要幫忙，只見阿智從窗戶奮力的爬出來，旁邊的人嚇死了，以為阿智傷得很嚴重，手腳扭曲，嘴巴還咿咿啊啊的說不清楚，一直要扶阿智起來，阿智勉強的擠出一句「不用不用」，只把手機撥給武老師，武老師一聽沒啥大礙，慢慢騎著腳踏車來處理。
武老師的結論是，不試試看，你怎麼知道他不會，他在家裡只能像條蟲在地上爬，出來開車以後像個古惑仔一樣猛。有太多的特能者只能藏身在角落裡走不出來，但這究竟是誰的問題。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講習就在武老師笑中帶淚的教學下暫告尾聲，會後我向武老師表明來意，表示我將來想要繼續從事有關身心特能的研究與教學，希望可以為社會作些事情。武老師直接把電話給了我，表示這些大家不願意做的事情需要有人長期關心，將來可以直接跟他聯絡討論，最後他伸出手指著我的胸口說：「只要你有心，就一定可以堅持下去」。
老師無私的付出讓我感動不已，交談中總是對著我們質問「同不同意？同意！是不是？是！聽你的聽我的？聽我的！」老師無比豐富的經驗和一針見血的指正，讓每個人都乖乖同意老師的方法。這讓我想到了《易經》坤掛〈象傳〉的掛辭「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坤就是大地之母，安靜而非死寂，擁有無窮能量提供生物賴以生存的養分。大地永遠沈默，默默滋養萬物，無怨無悔、循環不斷，這是真正的愛。因此，這一次講習學到最多的，不是技術的精進與提升，而是視野的開拓與觀念的轉變。與其說是「教」會身心特能者游泳，不如說是「學」到身心特能者對生命的堅持與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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