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詩篇,
只爲了在不能實現的現實中實現。
---題記
(一)
衣櫥是空的。
在我意識到自己醒來之際,
也意識到它的空。
這摸索不到任何東西的狀態,
使我產生塞進某些東西進去的欲望:
衣服、隨身物、藥品、晨鳥,
或揮之不去的回憶……
讓這一切隨它而空,
永遠消失。
“活著意謂看著。”
當我還清醒時,
嘗試再打開它,
看著它的空腹,
能夠再吞沒些什麽,
消化些什麽。
就這樣看著,
不帶驚訝的表情,
也不需要其他人來作證。
我只要它在適當時候,默默地
減輕我生命的重擔。
(二)
不得不談及面前這面鏡子,
它是我的生命重擔之一:
清晰呈現肉體的傷痕,
又不能像塵埃般拭去。
我可以假設某些事情來自我安慰----
假設肉體是一面鏡子,
傷痕只是鏡面上的點點塵埃,
就一拭而去,不費力氣。
假設肉體是塵埃本身,
那更不必固守自身、
加深它的存在感。
加深等於加重,
你看看,
加深她的輪廓,
等於加重你的記憶。
加深內容,
等於加重閱讀負擔。
這面鏡子在閱讀我,
我儘量在它面前淡化自己,越淺越好。
我不再作出任何假設
(這些愚昧的嘲諷),
在鏡子碎裂之前。
(三)
倘若,
這是最後一個假設:
我的靈魂(鏡子)破碎之後,
這些散落的碎片將各自棲息何處?
在另一面鏡子裡?
在某個人鏡前恍惚的眼神中?
在一場暴風雨中,
或雨過天晴的山丘之上?
在某座圖書館裡,
或書架上的其中一本舊書?
在一具疲憊不堪的皮囊裡?
在一隻也經不起跌撞的玻璃瓶裡?
在一聲“早安”之中,
或是“晚安”?
在哭聲不絕的產房,還是
寂靜的墓園裡?
在成熟的果實,
還是一顆琥珀之中?
太多的可能性,
造成它的不可名狀。
當這天降臨時,
誰愿意高舉懷中的杯子,
讓它像醇酒,
只沉醉於這隻杯子,
甘愿被一飲而盡。
(四)
我已厭倦肉體一直執行的“重複”。
像一篇定稿,
只能複製無數遍,
它的價值永遠低於一份初稿。
如今,
我將肉體置於一張
有一棟大廈矗立的草圖中,
讓它真正活動起來:
肉體走動,
大廈瞬即立體化。
它遇到很多扇掛上不同房號牌的門,
每次進入的境地都出乎意料:
(它很樂意接受這樣的遭遇)
窗簾蕩漾成一片瀑布群;
地毯編織的景物湧出平面;
木製傢具還原為夏日森林;
陽臺被白鴿群晝夜佔據……
肉體的雀躍仿佛不是我擁有的,
它變得陌生,
孤獨而自得其樂。
它在大廈的四壁之中,
能盡享八方之神秘。
它甩動兩臂,
像要佔據所有陽臺。
我感到危險,它只聳聳肩,沒有道歉。
(五)
當我感到渾沌(愚鈍)時,
我就把自己埋在土裡。
土壤充塞著耳朵,
才能細聽
這個“同根生”的世界,正在呼喚著什麽。
被喚醒的事物,
正一一陪同我,
被土掩埋。
在嫩芽拔高之前,
請你們屏息,耐住性子。
請把偽裝埋在土裡,
把武器與防彈衣埋在土裡,
把碾過無辜者的坦克埋在土裡,
把落日的血埋在土裡。
等春風吹過,
輕唱出“什麽都不算什麽”。
大片幽深的綠蔭在夏日長成,
納涼的同伴,
不再彼此傷害,
不再把往事塗改。
我將捲土重來,
耳目一新,
澆灌臻於完整的自身。
(六)
談及自身,
總感到若有所失,猶在遺址。
這片無人問津的土地,
它遺留下什麽,
供我們晝夜觀照?
最大的禮物莫過於失衡感,
最大的光芒來自於最深的黑暗。
我走在鋼索上,
就爲了一再平衡自身。
我走到了盡頭,
就爲了重頭再來。
該喪失的終於喪失後,
我會選擇遺忘,
最後忘了遺忘,只剩下一片空白,
一片自由。
他們說出的“重生之旅”,
降臨在一具具嶄新肉體之上。
我若有所得,
起身收割金黃的麥穗,
它們飽滿自足,
臉上垂掛著每一份謝意。
(七)
“生命必須像成熟的麥穗一樣收割。
一個人誕生,另一個人赴死。”*
這句慧語,
使我再度陷入沉思。
收割之後,
鴉雀無聲,
轉瞬步入冬天。
一些人飽腹,
另一些人飢餓。
一些人蛻皮,
另一些人自縛。
沒有誰能走過來,坦然地
張開雙臂,
享用這無盡的太平。
也沒有一片荷葉,
能同時被兩隻青蛙共享。
穀倉漆黑,
轉瞬抵達黎明。
麥穗養活了一群人,
或一個國家。
一些人甦醒,
另一些人沉睡。
他們碗中的白鶴,
在稀飯與流雲間越飛越遠……
一個人赴會,
另一個人銷聲匿跡。
你我也許會相遇在雪地,
或一片草原。
*引自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
09年7--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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