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是春外。春天的春，除外的外。
通稱，就是春外。
二‧填海
春外的屋子在這個世界最低矮的山坡上。一個小小的草庵、一個造爐。一缸泥巴，一個佔去大半個院子的池塘。池塘的對面據說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與這個世界完全不相同的世界……
故事是由池塘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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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倒在春外門前的。事實上從她醒來的那一刻起，她就只是知道眼前的男人叫做春外了。什麼從前什麼過去，她完全不記得。
可是，她知道她從醒來開始就很喜歡眼前的池水。幾乎是打從第一眼見到了這池水就完全沉溺在那清澄內。彷彿看見倒映在上頭的自己就可以感覺安心了；畢竟她連個名字都沒啊，有些自怨自艾地這樣想著。
撈起池水，打散了映在池面的自己。另一個人影出現在池邊，雖然也是模糊一片但她很快便知道那是誰……
「天黑了，進屋子。」
春外說。可是……天黑？
才要說些什麼，就看見池水映出的天空逐漸灰黑了。她也就只好乖乖地站起身，拍淨身上的灰塵。
「春外……」
「進屋子去。」
不帶太多溫情地，春外只是逕自看著池水，連回頭都沒有……她只好把問題掩蓋在心底。一個人安靜地回屋子，回到那盞燈下。
春外低著頭，看著眼前的池水。許久，才彎下腰，從池水裡頭挑出什麼丟到一旁去。同樣動作重複了三次，春外才藉著池水洗淨手，也回頭走回草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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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夢見她是一隻鳥，彷彿哭泣一般地啼叫著。
她夢見她是一隻鳥，不斷地在海面上迴飛迴飛。她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枉然，她知道這一切都是枉然。
──夢中，她啼叫著。卻怎麼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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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樣的。她醒來、發呆。在池塘邊待到將近天黑，然後在天黑前回到屋子裡頭去。
在她可以看到的視界內，除了她以外就只有春外了。但那與只有她獨自一人有什麼兩樣呢？春外總是沉默的。他會給她所有她要的一切，但他絕對不會開口與她多說一句。
她快要習慣這樣的生活了；就連她的空白她也都快要習慣了。絲毫沒有發現自己完全沒有對空白這件事感到任何不便，她所不知道的是她已經習慣不被稱謂的生活了。
「春外，天好冷……」
於是第二天她的桌上放了一件襖子。
「春外，這裡好暗。」
於是第二天她的桌上多放了一盞燈；雖然那盞燈最多也只能照亮她的四周而已。
她要，他就給。他只是不回應，也不跟她要什麼。他對她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天一黑她就得回到屋子裡……
不很困難。由著窗口看出去，沒有月光的晚上她就只能看見一片漆黑……伸出手，清晰地看見自己手指交叉擺動、握拳。
天上的月亮突然探出頭來；她揉揉眼，確定自己在池塘裡頭看見兩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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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才說了這幾個月都別讓月亮出來嗎。」低沉的、略帶一絲怒氣的嗓音。
「那個女的，」往上一指。「怎麼可能放過十五不出門賣弄風騷啊！」
「……她一定發現了……」
「好了、好了春外。」友善地拍拍。「放輕鬆，她不可能是你的對手，你可是春外哪！」
「不是那個問題……」
「呃呃？」
「……」瞪。「我要回去了。」
「──我飯都煮好了你才要回去！？」
◎
走出屋子，走到池塘邊。她垂下頭，長長的頭髮散在水面上。腳趾觸碰水面的冰涼，彷彿真實一般……
她在水裡，看見兩個月亮。
一個深一些、一個淺一些。抬頭看看天上，她看見鳥飛越過天空。文首，白喙，赤足……
「精衛」。那是鳥啼，也是她的名字。她曾經是火德王的小女兒，她曾經是名為女娃的少女。而現下，她則是精衛；她化身為鳥。
女娃游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
淺的月亮映在池塘水面上，深處的月亮映在東海……她看著水波打濕她的腳；她那老父親看見她那被海水打濕的裙擺時是不是哭了呢？淚珠在腳邊畫出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漣漪，她抬起頭，看見春外在她面前。
「妳沒有遵守妳的承諾。」
「這裡、接著東海……」池塘的另一頭就是東海了。東海的主人掀起滔天巨浪，只為阻止她自不量力的行動。她被重重地摔在岩壁上，墜落到深海處的另一端……
「我替東海主人修復東海。」低頭，從水底撈出石頭丟棄了。春外看著腳下的池水，許久。
「然後，我完成對妳父親的承諾。……」把她帶回火德王身邊，要她不再一日一日地執著於填平東海那一類不切實際的夢想。
「毀了東海後我就會回到父親身邊。」她說。不管得花費多久的時間……
「我會阻撓妳。」不是想不想，而是他必須。那就是他的工作，由不得他選擇。
「是嗎。」不是疑問。笑笑，脫出人型軀殼。衣衫瞬時散落在水面上，劃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紋擴散……
文首、白喙、赤足的小鳥低低地迴飛過池塘，漆黑的瞳仁彷彿看見他了，又彷彿是沒有。沿著池邊走到精衛剛剛站立的位置，春外俯身，拾起那套被棄置的衣衫。
遠方，傳來鳥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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