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志偉〈逆向行駛至一九八○年的罰單〉＠隧道之後

2006-03-30 22:38:39| 人氣35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曾志偉〈逆向行駛至一九八○年的罰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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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年後，從林森路轉進三民街，我路過那個早已不復存在的外婆家門口。只是路過而已，我放慢機車速度，像遺落了什麼寶貴東西似地在那裡尋覓顧盼，然後又加速離去。

我不曉得我在尋找什麼？但我總喜歡這樣幹，那種期待似的尋覓，幾乎是一種欣喜，一如二十三年前一九八○年的夏天，一個七歲男孩從相同的這個地方奔跑過去時，鼓鼓裝滿一口袋的彈珠所發出雀躍的碰撞聲一樣。嘻！小男孩跑得汗流浹背，一九八○年夏天的天空是一片無垠蔚藍，在那片無垠的蔚藍下，山脈碧綠蒼翠，小男孩突然止步，猛回頭看，蔚藍和蒼翠的兩種顏色倏地朝他逼迫過來，他興奮大笑，然後在蟬鳴唧唧麵包樹的綠蔭下和一群小朋友盡情地嬉戲玩耍。

當然，我不是不知道，一九八○年夏日天空和山脈的兩種顏色，在二十三年以後早已褪色成黑白相片中灰撲撲的回憶。研究所考試放榜後，考上五家學校的我頑固地從台北回到出生地，試圖將褪色的童年回憶還原成當年的顏色。直到我的車在麵包樹蔭裡被臨檢攔下，警察才對我說：「這條路是不能逆向行駛的。」

是的，就差那麼一點點，我就能夠搆著一九八○年的夏天。我催緊油門，見到警察後又緊急煞車，再回頭看，蔚藍的天空和碧綠的山脈猛然朝我逼迫過來，然後又往後拉遠倒退。在那一瞬間，我看見外婆在家門口呼喚，呼喚我的乳名，小男孩從我面前快跑回去，我依稀又嗅到那股熟悉的味道，煤油和竹子混在一起燃燒的炊煙味。小男孩奔到外婆懷裡，外婆掏出手帕拭去小男孩額頭上的汗水，用她的手輕拂小男孩稚嫩的臉頰，然後小阿姨也走過來幫忙小男孩擤鼻涕，乘機用力擰了淘氣男孩的鼻子。就在一九八○那一年的夏天，外婆家的一籠饅頭蒸散出白色水氣，小男孩手上正拿著一個熱騰騰剝開一半的饅頭。可是我猛回頭所能看到的情景亦僅止於此，一切又倏忽消失，恍惚中，只餘下外婆起繭粗糙的手拂過臉頰時那種砂紙般的觸感。

其實早在一九八○年的夏天，火車駛離花蓮，當那個七歲男孩看見花蓮的山脈和天空在車窗外不斷向後拉遠倒退時，早就該料到會有今天被開罰單這樣的事了。只不過當時那個小男孩非但沒這樣想，還問他的母親：「我們要去台北玩幾天？」等到那個小男孩長大後再回到此地，二十三年後花蓮的天空和山脈依然蔚藍蒼翠，卻再也不是一九八○年夏日的天空和山脈。

然而，即使只是短暫的片刻也好，我貪婪地企求──只要能讓我再回到一九八○年的夏日。一如二十三年前的小男孩從嬉笑奔跑中猛然止步，再回頭看，天空和山脈的顏色彷彿一伸手就可以觸及那樣。即使這種行為在二十三年後被視為「逆向行駛」，然而，我大老遠從台北回到我所出生的這裡，花蓮，不也正是為了這張罰單？

【2003/06/0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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