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夏日，蟬聲聒噪，如我焦急的等候。
等候，好久不見的你。
印象中的南方，永遠是陽光燦燦地灑了一地。
兩個小小野人騎著單車飆過滿街的烏煙瘴氣，在壅塞的車流間竄來竄去。貧瘠的城市，沒有地方給我們跳格子，抖抖咱們急著伸長的腿。隔著一輛一輛的金屬蟲，陽光曝曬出一股嗆人的工業廢氣，流進我們高聲吶喊歡呼的喉嚨，咳不過氣的胸口，還間雜著關不住的笑意。
哈囉！哈囉！哈囉！……互囂的高音，衝破城市的噪鬧。
當你從街道越過，我幾乎認不出你了。
我最最親愛的阿保！
我在這裡。
記得吧：街道的盡頭，有一個荒蕪的小小車站，不屬於我們時代的陳蹟。好久好久前，還念著那不再回歸年代的鐵軌，孤單單地，覆蓋著厚厚重重的鏽，發紅的赤裸裸的寂寞。老以為，一陣風吹過，好多古老的回憶都在嘆息了……頹圮的候車室，長滿雜生的芒草。老覺得裡面有我最討厭的蟲子，怎樣都不肯進去。你只好讓我拉著你尋找四葉的幸運草，陪著我在那張老舊的木椅上坐好，任著我性子，一起荒腔走板地編唱太深奧的流行情調：「不想你也難＋藍色啤酒海＋等著你回來＋為何夢見他……」，很大人的情欲。這時，對我們來說，世界除了髒亂嘈雜，感情這玩意還構不成煩惱。
末了，我們又大聲地唱：「我還年輕」。
也許是太久太久不見了，開口打招呼的努力中，是難掩的僵硬與生澀。畢竟，時間悄悄地—悄悄地走過了好多年。
(你的髮絲散落在前額，我握緊我的手，忍著不將它撥開。)
星期一的下午，玻璃窗外的人影都是不斷重覆的慢動作，遲緩得像你不怎麼微笑的臉頰。
相對無語。
(我想念你溫暖的手掌，曾捧著我的臉，曾摩搓我最不喜歡的鼻子，曾愛嬌地罵我說：笨孩子！)
有天，你自己一個人來，跑進候車室進行男孩子的冒險遊戲。
迫不及待，發現新大陸的你說：凹型的空間中，對著門被一叢高大的芒草擋住的櫃子，有好多串鑰匙，藏住一個一個秘密似地躺在抽屜裡。你興奮地收好它，準備再次去挖寶。另一個空格中，堆了好多氧化的鎳幣，還有一份六十年代的明星月曆。許多那年代裡的知名美女，到咱們的記憶裡，只是糊了的鉛紙。發黃的紙頁，她們楚楚的紅唇，更加無助。
你，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株火紅的小小芍藥，我驚訝地接過她。
「就在櫃子旁，散亂叢生的雜草裡，唯一的一株喲！長得好小好小，不過她是那麼努力地開花—春天很快要到了，她躲得過另一年的殘酷嗎？……就這樣摘下來了，至少這一季她是美麗的。」
阿保，我懂得。
那株芍藥結束了一個下午，你的冒險正剛開始。奇怪的是，疼我的你不曾邀請我去，跟屁蟲的我不曾吵鬧，只是等著你精采的故事…好像種默契地不開口—
你去，我等。
現在，你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彎起緊抿的唇線，什麼都不說。
有些悲傷地，聽著在你我背後迸發的笑語如珠—好大聲的歡樂，不是嗎？透過玻璃，射進來的光線好強，氤氳地，對面的你糢糊了……所有畫面成了泛水的印象時，我聽見你微細哀悼的聲音：好多年了……
就這麼地哽咽了。
你…瘦了。
妳，胖了。
相視而笑，轉向路口望去。綠燈，剛剛亮起。
偶爾，我們會窩在頂樓上。
等待偶爾行經的鴿子，成群地盤飛過城市上空。我們會唱歌，一首接著一首。我喜歡聽你乾乾淨淨的嗓子，男孩少有的溫暖和甜甜的夢幻感。常常，我太專注辨識你的聲音，而忘了開口跟上曲子，留下你奮力地演唱，在城市的高頂，灰黑的天空罩著，飽滿的童真在發光。小白花，你正唱著。
高空俯看。
世界曚上一層童話的外衣，小小的與精細的，密密麻麻地成了我們私密構築的小人國……可惜的是，沒有覆灑糖霜的甜蜜，沒有神祕歡快的角色蹦跳跳地出現，沒有望不盡油亮亮的綠，沒有高懸的彩虹，沒有—沒有—沒有……
巨大比例的煙囪吐著城市生產的烏煙團團，仰著脖子看著冉冉上升的灰白的霧，心有靈犀的失望交流，沉甸甸的。
我們一起去坐旋轉木馬！
紅燈黯淡的霎時，所有車輛不耐的極點，喇叭聲刺耳的互罵裡，我是如此清楚地聽見你的宣告，彷彿就只有你的聲音了。
「我想妳。」
你輕輕、輕輕地說出這一句，輕得隨時會在熱咖啡吞吐的氣流中，無聲無息地消散。我低下眼瞼，似是而非地笑了—
「你好嗎？」
(其實真正想問的：「你還記得嗎？還記得嗎？」)
攤開地圖。
城市的經緯線，紅紅綠綠黃黃地縱貫著。交織密密的黑體字，標明著某某路、某某橋、某某隧道……某種不習慣的冷漠撲鼻而來，叫人忍不住地哆嗦。
你說：「這不是我們的地圖。」
如此驕傲地宣告著，我崇拜地聽命。
拼貼起一張又一張白色圖畫紙，直到純潔的空白覆蓋住我們的大理石面。你和我，假扮著畫冊裡改造世界的天使，頭上兩頂金黃色的光圈，手裡衣裡的各色水彩筆，就是給人幸福的仙棒。
東經16.33與北緯44.57，有一座動物園，豢養著無數可愛的動物，有一隻熊貓以我的名字命名。西經18.55與北緯32.11，美麗的四季花草在這裡盛開綻放，春夏秋冬，來來往往的昆蟲，來來往往的人群，做運動、聊天、談戀愛、玩遊戲、追著滿園子的蝴蝶。東經125.99與南緯78.33，是我們的家，兩幢可愛的洋房，我和你都住在閣樓裡。每天早上，我們都會打開窗戶和天空說早安。你說：「有一天，爸爸媽媽幫我們建起一座橋，我們就走過橋，在彼此的房間中玩耍。夜裡在橋上看星星和月亮。」西經98.4與北緯52.11，巨大糖果屋，在我們家巷口。東經88.2與北緯66.6，城市的雜貨店，出售各種各樣幸福與希望。西經77.55與南緯55.88，二十四小時的書店，跟統一麵包一樣普及的知識。…
圖畫紙的正中央，大的無從想像經緯的空地，是一座兒童樂園。色彩繽紛地建造起各式的遊樂器材，笑聲是唯一允許存在的聲音。園裡的正中央，美麗的旋轉木馬，正在發光。叮叮咚咚的音樂敲響的節奏，上上下下的旋轉木馬……
劃上最後一筆笑開的臉，我們俯視著。
「我們的旋轉木馬。」
一壺紫薰衣，不曾動過地泡過了頭，喝下去辛辣的很，好像被毒昏的蛀蟲，我的眼睛迷迷濛濛。
「到了台北不久，突然用功起來！因為不想被看不起吧……我，有好幾個晚上都被嚇醒，坐在床上發呆，弄不清自己在那裡……現在想起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看著窗外，游移的眼神，有意無意地逃避著我。
十二歲的夏天，媽媽買給我一件新衫。我剛削短了亂髮，一頭整整齊齊的青絲垂掛在肩上。輕柔柔的麻裳，水藍的碎花散落一襲涼意，高起的胸線，包裹我小小柔軟的飽滿。我穿起，享受你讚美的眼光，像隻驕傲的天鵝，旋著舞著。你放起了柴可夫斯基的天鵝公主，我拉起你的手，引領你跳舞，輕輕款擺。
向晚的房裡，各種光線浮動著，我和你在音符裡，踩在五線譜上，跳過高起的歡呼，舞過輕揚的溫柔。不成熟的轉圈，你帶著我，我帶著你，在每一次驚險中畫下顫微微的完美，我們放聲大笑。鏡裡，我們都濕了！你的我的頭髮黏著頭皮，我的你的衣裳膩著肌膚。我們拉起彼此汗濕的手，奔向院子，攤開吹起塑膠泳池，放了滿滿的水—
「預備好—下水！！」
撲通！
你往黑咖啡裡加著方糖，拿著湯匙搖晃。
你說：「也許，爸爸一直以為能在那邊找到更好的工作，不過找來找去都是那個樣，沒什麼發展……搬家、搬家、搬家！房子貴到你一住下就開始想下一個寄居處。剛開始小妹老想回來高雄，想我們的鴿子籠，想陽光好大好亮的夏天，想隆隆的機器運作聲……前年，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那種如釋重負跟歸屬感好像有了目的。」
你說：「還記得有一次，小妹在我旁邊嘮叨得很，我突然拿起手上的英文課本狠狠地丟過去……大吵一架，從來沒這麼嚴重過…後來也再沒有吵過，因為沒時間吧。」
你說：「我昨晚聽媽說她交了一個很高很帥的外國男友。」
無聲息地喟嘆。無形移動的光陰，在你的黑髮上慢慢黯淡，罩成陰影—驚覺到—
陽光離我們好遠了。
那一年，告別童軀的那年，你我無所預警地被拆離了。
好幾個該是玩耍的時日，我跟你卻賭氣似地避不見面，生不知所為的悶氣。隨著期限的逼近，我越來越像關不住的野獸，在囹圄裡踏著急促的腳步，卻又走不出去。聽著你們屋裡此起彼落的搬動聲，細小的巨大的……
那天，你按了門鈴，我應門。你不給我錯愕的機會，拉著我跳上腳踏車飛飆過街巷。耳裡有好多好多城市的雜音，你嘶吼著，向一切噪鬧挑戰，
「我們去坐旋轉木馬！我們去坐旋轉木馬！」
你斷斷續續的陳述與你冗冗長長的沈默，令我無措。
我從來沒想過，我們會有無法交談的時候，既使我們的回憶還在。想起你信中的話：「我已然殘缺了……」
我，無法再肯定…我的，仍健在。
那天，風灌進我們的衣袖裡，鼓脹起來。我的眼睛不斷地眨著，抵抗強大的涼意，車子猛烈地運動著，你凝聚所有的氣力不停地加速。我說不出一句話，只是緊緊、緊緊地抱住你……我覺得我們快要飛起來了，
「走啊！我最最喜歡的阿保！」
你起身，拿起賬單，走向門口，我跟在你身後。邁出冷氣房。熱氣襲來，霧氣浮上鏡片，我看不清你的臉，看不清你的背影。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我停下，等你回頭。離我十步長的你，轉身和我對望，霧氣褪去，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端詳你。
「親愛的阿保，好久好久以前，這個街口有兩個小孩，因為旋轉木馬…」我哽咽地，再說不出話。
我們在最喧嘩的路段摔倒了！
好多車，好多人過去了，他們沒有停下來，只是狐疑地瞥著兩個狼狽的孩子，坐在地上大哭。
身旁，一地殘破的零件。
你轉身繼續你未盡的步伐，我擦拭著滿臉的淚痕趕上前和你並肩，也許我們就只剩下這麼一段路可以回憶了。
親愛的阿保，好多年以前，就是這個街口有兩個小孩，因為無法實現的旋轉木馬的美夢，抱頭痛哭。就是那一年，你跟我正準備長大，被迫分開，被迫承受離別，我們相擁哭泣，為了我們殘破的旋轉木馬的美夢，那是大人永遠不懂的世界—
多年以後，我們都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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