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個人心中都埋有法西斯。有時，它永遠埋在那裡。有時，它卻會發芽。 --------卡瑪拉．埃爾德
這幾天老共的動態頻繁，情報顯示內地有解放軍各種兵力集結的跡象，而金門部隊還看不出有太大的變化，並沒有受命改變部隊日常活動。
大概上頭研判發動攻擊的可能性不高吧，不過防衛部各級主官有不循常且密集的兵棋沙盤推演和會議。我們基層除了加強偽裝外，所有兵士受命全天帶著鋼盔、防毒面具、S腰帶操課。生活作習倒是沒什麼不同，只是金門的雨一直沒停過，唏唏瀝瀝下個不完。天氣又濕又冷，地面上的紅土被沖刷變出許多沙洲溪流縮小比例實景模型，有的規模浩大，有的則小巧精緻，好像盤古重新開闢天地。我驚喜地像造物主一樣地看著腳下的傑作。由於生活著實無聊，我對一些平常不過的事務便有著異常興奮。
自從來到金門住進坑道之後，便少與人交談，一個人常常守在洞裡的燈下沒日沒夜地閱讀。這種經驗很特別，好像永遠都不會天亮，永遠都在熬夜似的。或者，我會步行至洞外的湖邊散心，冥想一些同僚總認為不切實際的事情。
中午我走出坑洞，灰重的天空壓境下來，雨星在洞口邊簷閃爍。往前再走幾步轉個彎，一座美麗山谷就像久未蒙面的情人展現在我面前。那是個種滿木麻黃的山谷，谷底有方綠波粼粼的湖泊，規模不大，倒像個池塘。天氣好時，雲蒸霞蔚，湖邊靜思，也有幾分意料不到的閒適。
這山谷，以前叫做翠谷，李元平所著《俞大維傳》中曾經如此描寫：
「翠谷餐廳在防衛部所駐谷地的頂端。谷地約為東西向，司令官、副司令官、參謀長等辦公室與宿舍，建立在谷頂端兩側山麓，與敵人在東北方位的圍頭砲位相背，經專家測量，應在射擊死角的範圍。不過餐廳在谷頂端下方的中央，在敵人射擊死角之外，除了較為盛大的餐宴，平常並不在這裡用餐。」
「餐廳四週，是由太武山谷築壩攔水而成的池塘，塘的東西兩方，架有小橋，以為通路。橋中央，建造兩間灰色平房，玻璃窗、鋁皮頂，南間為休息室，北間放一大圓桌，略具水榭風水。池塘周邊以及下游，種植垂柳和夾竹桃，池中冒出幾枝水蓮花。小橋流水，谷地綠洲，顯現一片幽雅情趣，山谷入口處豎立一塊石碑，鑴刻著「翠谷」的地名。」
這山谷的確就是大名頂頂的翠谷，而這湖，也正是震驚海內外的八二三砲戰三位將軍砲擊陣亡的水上餐廳舊址。根據李元平的描述，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午后六時三十分，谷邊一處小高地上冒起一起白煙，接著一回會兒就是砲彈爆炸聲，密集醆酷，有如天崩地裂鬼哭神號，破片四處翻飛，建築隨砲擊而成瓦礫殘垣，李元平這樣描寫：
「在水上餐廳的人，除了副司令官、參謀長外，還有隨俞大維來金門的華金祥（國防部作戰助理次長）、汪貫一（總政治部監察處處長），其餘便是金防部各處處長，總共廿人左右。敵人砲擊猝然而來，大多數人就地掩蔽，而聞到砲聲向外衝的空軍副司令官章傑、陸軍副司令官趙家驤，都在兩邊橋上中彈身亡，參謀長劉明奎，也重傷倒地。另一位副司令官吉星文，從外面視察回來，正向餐廳走去，全身暴露在砲火下，被密集彈片所重創，雖送醫急救，但在不久即告成仁。」
我在岸邊瞅著這寒潭靜靜深思，耳邊盡是流水和鳥語。砲戰已經遠去，只能懷想四十年前發生在此地那些軍人身上的故事。他為什麼可以執著地跟隨蔣介石甚至於犧牲生命？是什麼促使他們堅信自己站在正義的一端？時代變遷下，價值觀不斷變異，永恆的價值化約成幾個簡單近於宗教味的名詞，和平、愛、包容。軍人的英勇成為戰爭的原罪。是戰爭迫使軍人英勇，還是軍人的英勇引起戰事？
國內除了軍方自已外，已經沒有太多人歌頌軍人當年為了防守陣線犧牲的英勇情操。我們感受不到元首代表民眾在紀念日上對軍人真誠重視已經有一陣子了，我甚至懷疑他自己可能都認為這些老一輩的職業軍人是「中國兵」是外來政權。
當一個國家實際上漠視軍人，軍人保國衛民的榮譽感就會在個國家的主要價值體系中逐漸崩解。現在台灣職業軍人在統獨意識上已被當局隱晦不明的政策搞得莫明奇妙，又一直處於不合理的社會地位上，試想，一直不受民眾期望，甚至於被輕視的軍人，如何會在戰時犧牲自已？
事實上台灣軍人在解嚴之後，面對混亂的歷史觀，已經深深的迷失了。
在台灣軍方編寫給官兵研讀的主要歷史教材反共愛國教育讀本中，這樣描繪國共內戰。
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和共和國政府鬥爭的是共產主義和三民主義的鬥爭、是生活制度的鬥爭，是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的鬥爭，是馬列恩毛思想和孫中山思想的鬥爭，是唯物史觀和民生史觀的鬥爭，是中華文化和西方帝國殖民主義的鬥爭。
但一九二六年以來，國民黨實施高壓統治戒嚴，沒有完全遵照孫中山的思想，而共產黨各種對科學誤解的施政和文革破壞，亦抯擾了中華人民追求自由富裕的進程。共產黨所倡導的無產階級領導的社會主義，也因權力慾大量滲透各階層而扭曲了，導致無產階級上下之間的剝削和矛盾不比資本主義社會勞資關係好到那裡。一九四九年以來，國民政府不斷以共產主義劣於三民主義來維繫人心，凝聚團結，一方面中國共產黨也攻擊台灣的國民黨是帝國主義走狗，兩大集團一直未停止過鬥爭。不斷以最抽象的意識形態去犧牲最鮮活的生命。
歷史說明了除了近年以來，過去五十年兩岸當局並沒在它的政權管轄下實踐及維護當初各自所高喊人民在政治上及經濟上應有的權力和自由保障的理想。於是我不禁懷疑，這麼多人在國共內戰中犧牲和流離失所又有什麼意義？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僅僅為了某一種「生活制度」去犧牲百萬人，的確很可笑，更荒謬的事犧牲之後，制度本身沒有被實踐。
在歷史中常常可見人類此等愚昧和荒謬。但是人類始終沒有辦法跳脫這個悲劇。
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七年國共內戰期間，中國共產黨為了激起民眾爭取農民支持，在農村高唱帝國主義侵略、民族主義、勞資矛盾、地主剝削佃農論調，並將地主的土地財物無條件分封給佃農。一九五Ｏ年代，為了實踐社會主義，共產黨又將土地全數收回國有，並且全面消滅私有財產制，這一下當初幫忙打天下的農民全被耍了。
一九七八年，中國安徽省鳳陽縣一個人民公社叫「小崗生產隊」的二十多個農民，在一個農舍裡寫下一紙契約，約定分田到戶，打破了人民公社代表的公有制制度。從那之後，整個中國像發了瘋一樣如火如荼的展開朝向資本主義路線游走的道路，又回到私有制上。這是改革開放的起始，距離毛澤東過逝僅僅二年，但距離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已近三十年，距離孫中山推動全面改善中國人民生活和國家體質的革命起點已八十多年。八十年內，我們改善生活的進展只有這麼一點，又有什麼好驕傲的？
改革開放朝向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移動成為此後二十年中國的政治主流路線。那麼當年在毛澤東大力推動無產階級革命中犧牲掉的百萬人他們的死亡或犧牲又有什麼意義?在台灣的國民黨，本身在蔣經國去世之後面臨了本土化的壓力，放棄了對中國統冶的理念，國民黨執政的台灣當局對共產黨領導的共和國的鬥爭從主義和主義或制度與制度轉而為中央與地方，平等與不平等，統一和分裂的鬥爭。民進黨出來攪和之後，又演變成更為複雜的同宗與不同宗、本省和外省，台灣與外國的爭論。
改革開放之後，中共一直在尋找社會主義的出路，發展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大陸不少特區也的確在短期之內改善了生活品質。這已不是國民黨當年所謂「共匪的樣板經濟」可以解釋。台灣方面主要反共理論已經漸漸無法解釋中國大陸發生的現象。更有甚者的是，台灣不想去解釋中國的現象而是想脫離本身的中國概念。兩岸之間從五十年前生活制度和統治權上的鬥爭也慢慢改為身份認同及實際利益的爭奪。
當歷史長河中的混濁逐漸沈澱，人們發現教科書中所言一九四九年的內戰，反而比較像是蔣介石和毛澤東的權力鬥爭、是國民黨和共產黨兩大集團的鬥爭、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鬥爭，甚至於真如馬克思所說是社會階級的鬥爭，是毛澤東所代表的社會下層階級和蔣介石所代表的社會上層階級的鬥爭。然而不論反共或反資，都變得相當荒謬。目前的台灣有許多工會、工運、有婦女產假、有全民健保、老人基金，這些不就是社會主義精神的具體實踐？在中國大陸爭取開放市場經濟活動的同時，不少人發現，共產黨的幹部講起下海淘金，比國民黨的幹部還要資本主義多得多。
然而我們的父執輩們當年卻用自已的生命和骨肉離散的代價去換取短暫的政治堅持。
在台灣，一九四九年以來台灣軍方一直以解救水深火熱的大陸同胞為徵召幕兵的思想主軸，所召募而來的軍人也都在某一程度上認同這個具有中國認同的歷史觀，但是這個價值觀在一九七九年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一九八七年台灣解嚴一九八八年蔣經國去世之後大規模的解體了。對一個為了這樣的政治號召和理想來從軍的軍人來說，如果政治目標已經達成，他又為什麼要忍受當兵除了操典之外的種種不理性的磨練呢？為了維護民主？國內政壇又有多少民主呢？那麼我們又是維護什麼民主呢？
在歷史震盪下，任何一個再勇猛的軍人也抵擋不了時代的洪流，我們這群為了中國人幸福而戰的軍人一下失去了戰場，於是各自轉為尋找為自已安身立命的方向。歷史對我們開了一小玩笑，卻花了我們幾乎一輩子的時間。
金門前線無戰事，除了老對手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武力威脅外，我發現更重要的威脅是來自我們對歷史的不理解，我們百姓和政治人物永遠未能記取教訓，一直在重複愚昧作為，這是知識未經整理而產生無知的威脅，這種威脅比有形子彈大砲的威脅更可怕，它可以延續到好幾代人的命運。看看我們的政治人物在做什麼，他們現又在統／獨意識形態上製造紛爭，當他們用類似宗教的狂熱演說時，我不禁懷疑那些論點是永恆價值嗎？還是只是因為我們的知識不夠誤使我們以為我們站在正義的一方而其實我們只是預演另一齣人類荒謬劇中龍套的角本？我們所面對的不只是大砲飛彈火藥的戰場，而是更可怕的對權力的追逐的慾望競賽場，思想的前線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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