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普渡的黃昏，劉氏坐在藤椅裡，盯著屋外的園景。這裡原本是一間廢屋，佈滿了蜘蛛網，磚牆下的那坑破洞，有幾隻野鼠鑽進鑽出，半夜時常傳來貓鼠奔跑的嬉鬧聲，讓劉氏的女兒月照以為是鬧鬼。道壇與劉氏厝由一條窄巷隔開，其中堆著廢柴堆、鋁罐、與寶特瓶，都是劉氏四處拾撿準備論斤秤兩地賣。不久前，廢屋被颱風吹垮，出現一塊空地，聲音也突然消失。屋主水猛在空地上安置了一排盆栽，沙漠玫瑰玉蘭花石頭蓮馬櫻丹，圍成一道天然的屏障，與道壇清楚地分隔界線。
不遠處，媽祖廟埕擺開十幾張大圓桌，知高寮皮影戲團撘著戲棚。約莫正午，劉氏吩咐月照準備米、水果、和銀紙去普渡，同時換一袋米。月照遇見阿妹仔也將米果提來，兩人便將供品安放在最後一張圓桌上，隨即一桌一桌欣賞，從土產海鮮魚肉、葷的、腥的都有、到應景應時的水果、香煙、檳榔、與零嘴等，兩人禁不住吞口水。隨後月照便帶阿妹仔到廟後，看她新開發的菜園。阿妹仔的祖母是劉氏大伯的新婦阿喜，論輩分低劉氏一級，因此阿妹仔要稱呼劉氏曾祖母，叫月照阿姑。月照幾月來墾荒，鬆土、撘棚架、種植蔬果、茄子、秋葵、絲瓜、與蕃薯，澆水拔草，把荒地整理成蔬果園。月照和阿妹仔看金黃的絲瓜花在微風中輕輕抖動，阿妹仔拿著粉筆，在地上畫著絲瓜和紫茄子，那鮮麗的對比從空中開到地上。
司公開始吹法螺－烏－烏－烏－。－祭科儀一鑼跋同響－嗆－嗆－嗆－。拜請－拜請－三拜請－唸懺文－。天清清－地靈靈－。知高寮皮影戲團搬演著目連救母的戲碼，目連的母親往生後前往阿鼻地獄，天寒地凍火猛猛地燒。團主模仿歌仔戲的哭腔，擤鼻涕的聲音四野漫傳。
劉氏的身體半傾斜地靠著藤椅，聽見媽祖廟傳來的悲傷的歌，眼皮輕輕地動了一下。水猛在空地的中央整理廢地，將三棵木瓜樹圍著一叢紅玫瑰。
「平嬸婆，好久沒見到妳出來坐坐？」
「是啊！近一個月沒出來，人不爽快咧。」
「不是啊！我已經歸冬沒看着汝！」
「呵！白賊！我一個月沒出來咧！」
有兩隻野貓從藤椅下穿過劉氏微張的雙腿無聲無息地溜過。花貓在前黑貓在後，突然間黑貓止步，單腳站立回頭相望，猶豫的眼神帶著懷疑，像是防衛著來自敵方的威脅。那黑貓認識她嗎？劉氏不經意的瞥了一眼，卻使那黑貓快速前竄，竄向堤岸下的海灘。這時，有一輪紅日半浮半沉只差一秒鐘就要掉落水中，「喵－」一隻貓爪斜斜地踩過來，遠遠望去恰好插入日頭中心。這黑貓伸伸懶腰，對著落日餘霞「喵嗚－喵嗚－」地叫。劉氏斜望滿天霞輝，那團鑲金邊的人形雲從海平面着要昇起，親像過身十多冬的丈夫平阿。平阿雲的旁邊蹲著一團黑貓，這貓雲嘴裡吼了幾聲，隱約有雷聲輕輕地響著。結婚那一天，窗外有一隻黑貓在堤岸上來回走著。她趴在木床上，從窗欄的縫隙偷窺，正巧貼著窗外的貓眼。她一發火，拉開窗欄，那一剎那，黑貓已經闖入來，平阿趁勢一頭壓倒她的身體。窗欄啪地一聲響後又闔上了。黑貓軟軟的爪子碰著她的鼻頭，她一張嘴含住，猛聽見黑貓喵嗚喵嗚的聲音。
劉氏瞇眼瞌睡著，朦朧中聽見天邊傳來黑貓的打雷聲。有一位穿紅袍背畫框狀似彌勒的矮胖男子在附近徘徊，遠遠地凝視著劉氏。水猛正在整理塑膠水管，湧出來的水差一點噴到這男人的身上。
「汝想要做啥？」
劉氏聽見聲音立刻驚醒過來，紅袍男子有些尷尬，臉微微紅著。
「阿婆！我給你畫一張相。」紅袍男子用半生不熟的台語說著。
劉氏：「汝是在畫相啊！畫相是不是要算工錢？我無錢給汝喔！」
畫師：「免錢啦！給汝做義工！」
劉氏：「有這款好康代誌！」抿嘴笑了，問：「汝不是在地人喔！我沒看過汝！」
「過路人啦！」
紅袍畫師放下畫框，從畫袋中拿出幾幅彩色寫真，都是公媽寫真相，坐太師椅，後襯圓桌，供養稻香綠釉瓶柳、香爐、與牌位，後背是極樂世界三寶圖，浮水印七寶蓮台，橫書心經大悲咒。寫真相中的男女性都穿著清朝官服，男性戴官帽著墨藍色開襟蟒袍，胸前補服繡有仙鶴紅日雲彩；女性戴珠寶鳳冠，大紅袍中飾玉版腰帶。這種祖先相並無陰黑的氣氛，綠瓷瓶柳和喇嘛紅圓桌恰恰傳達人間的暖色調。
「阿婆，汝甲意哪一款？哪！像這濟款都是做官人相！汝要畫一張唔？」
紅袍畫師拿出一本官像畫冊逐頁翻動，讓劉氏欣賞挑選，從單人相、雙人相、三代富貴、四代和樂、五代福祿壽等一應俱全。男性著石青官服官帽，章補皆為影金龍鳳麒麟仙鶴玉兔，一手扣腰帶，一手摸朝珠；女性則是朱紅閩繡袍，鳳冠珠牌珠滴短統弓鞋，即便不是太平盛世，也裝點出富貴氣象。
「我對做官沒甲意，嘛做不來！」
劉氏仔細地瞧了瞧，挑中一張捻珠持扇羅漢相。
「我沒哪呢好命，有濟多子孫是細？我這一張就好，早起晚暝唸佛祖，較清心！」
劉氏要畫師把她畫成持扇捻珠的女羅漢，像媽祖廟那些在家修行的吃菜人。平阿在世時曾經憂心地說：「等我不在的時候，汝就帶著月照去菜堂吃菜做菜姑。」那些菜姑一身白衣，倒是給她一種潔淨的感覺，早晚聽觀音唸彌陀，營造淨土就在當下的氛圍，讓她相信這樣的人生很幸福。
劉氏指著羅漢相的背景，淡墨鉤畫的古松草屋、漁樵耕讀：「唉，這世人是青暝牛，只好做牛給人拖。希望下出世沒！」
畫師駕好畫架調顏色自言自語：「墨淡宣染烘托凹凸明暗！我用水墨鉤染加丹青膠彩！」淡墨在畫布上白描輪廓：「頭分三庭五眼、兩頭一肩擔、一手遮住半邊臉…」
畫布上逐漸有一張赫本臉成形，寬額，直鼻，深人中，霞紅小嘴。水猛走過來看著，將塑膠管移來移去像一條龍，龍嘴吐水吐雲吐霧，澆灌玉蘭花：「相，畫水一點！」
道壇壇主從窗口看見了，走出來向劉氏打招呼：「平嬸婆！濟久沒來拜拜！」一邊暗暗嘀咕，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像白帶魚一樣越來越扁薄的身體，手腳像風乾的茭白筍，隨後看了她一眼就搖著頭進去了。
畫師：「汝要不要順便同時畫汝先生、阿公的相？」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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