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病以後很常說一句話。她總是說：「你們這些孩子被我害得好苦。」
苦是有的，不過不是母親害的，而是看著母親日漸消瘦的身軀，日漸掉落的秀髮，日漸失去的力氣，心底總覺得難受，如果要把這種肚子裡的酸楚解釋為苦，那我真的是嚐到了。
曾經在書裡看到一句話，或許拿它來形容母親的病中心情，是再貼切也不過的了。
「憐子心中苦，離兒腹內酸」。
母親對我們的關愛正是如此。她自己都已經病入沈痾，已經痛得死去活來，卻時常神智清楚的看著我們，只是看著。問她為什麼盯著我們，她便說：「捨不得看到你們徹夜未眠照看著我。」
我總是問她：「媽媽，我小時候有請保姆嗎？」當然沒有，哪有錢可以請保姆？她說，她當小工時，是把我放在拉起粗坏的浴缸中，上面放一塊紙板保護，每隔一陣子就來看看我。她做手工時，則把我放在四方形的嬰兒車中，怕我哭，得不時用腳來回推動，因此，我是她捏大的。
我問母親，我嬰兒時期好不好帶？她說不容易「很愛哭」。
我問母親，既然那麼辛辛苦苦把我們捏大，為什麼覺得對不起讓我們徹夜不眠？她說：「那不一樣」。
為什麼不一樣？我問她。她說：「你們那時候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會。」我說，那您可以讓我們在嬰兒車中餓一整天，尿布濕了也沒關係，晚上換一次就好了，她說：「怎麼捨得啊？」
對啊！怎麼捨得啊？我這樣問她。
我們怎麼能捨得在她要吐痰時沒有人幫她？怎麼捨得在她想要大小解時，要她忍著？又怎麼捨得她弄髒了，覺得不舒服？怎麼捨得她在梳洗時受涼？
她卻常說對不起。
她在醫院還能自己起身時，我常幫她拿著點滴瓶，她總是問我，為什麼不吊在點滴架上就好？我說因為我高，我把點滴瓶拿得高高的，您的血就不會回流到注射管中。她說：「那多對不起你，你的手會酸。」
我的手怎麼會酸？我小時候很愛夜晚啼哭，母親經常一抱就是幾小時，我只是拿一下點滴瓶，手怎麼會比她酸？
為了她急遽惡化的健康，我請弟弟帶她去請示許府三王爺，王爺公說她被九二一的冤魂跟上了。我知道以後，問說：「九二一冤魂？我們又不是住在災區，怎麼會那樣的？」後來想想，也難說。
母親曾讓我們送物資到災區去，也讓當醫護人員的姊姊深入災區去協助災民，我自己當時就住在臺中，隔天還騎機車在災區繞了一圈（為了公事），哥哥也住南投，甚至九二一之後，母親還曾去替嫂嫂做月子。
她的確是到過九二一災區的。為了這些緣故，我自己決定，也轉告兄弟姊妹，若她住院，輪班照顧她的人晚上不能全睡著了。就算在家，也儘量不要讓她一個人落單。
心裡總想著，只有睡得安穩，對母親的病情才有幫助。因此，每次她住院，輪到我照顧她時，我總是望著點滴架和她熟睡的容顏。曾有一二次，她說睡夢中看到小孩子在她身邊跑來跑去，也曾看過一個女人站在她的病床前……，之後，我便更加的不敢睡著，我不希望在她深夜醒來時，發現沒有人在照料她，也擔心她會害怕一個人醒著。
那時候，我常常望著點滴架想著，如果有一天，我回到熟悉的家，而她，已經離我而去了……，我害怕面對那一天，也害怕面對那一個事實，但她的日益衰弱，卻在在顯示著催命使者已離不遠……。
有一次沒有聯絡好，我一個人在醫院裡陪了她二天二夜，我告訴自己，母親年輕時，為了我何止二天二夜沒有闔過眼，我一定可以撐過去。到了第三天上午，母親對著打瞌睡的我說道：「你睡一下，我可以一個人。」
當時我心裡好氣自己，為什麼？為什麼在她病情都已經如此沈重之際，還要讓她耽心我？是故我常在她面前搞笑，做鬼臉，還告訴她，我常常為了研究，好幾天都沒有碰到床過，不一樣生龍活虎的亂跳？更何況，做研究還要專心，陪她卻只要坐著看她即可，根本，連一點都不累。
「傻孩子，怎麼會不累？你是肉做的，不是機器，怎麼會不累？」她很心疼。我告訴她，我只想要她好起來，其他都不要緊。
有一天，那時候外公剛剛過世不久。母親被腹水弄得很難過。肚子一直痛。我看她痛得呲牙列嘴，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是急。我握著她的手，所有的神佛都請求了一遍，她還是疼，我呼喚暗禱外公，請他保佑母親……。
母親忍著痛對我說：「我看你一顆心疼得都要掉在地上了，我好捨不得。」我說，我看她這樣痛才真是捨不得。母親告訴我，她一生沒有害過任何人，也沒有做過任何不好的事，更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受這些苦，不知道為什麼要讓她的孩子忍受這些事？
母親說，如果上天眷顧她，應該要讓她死，因為死了，我們就不用這樣辛苦的照顧她了。可是母親又說，她知道我們一定會哭，她說：「不要哭，要堅強。」
她說：「我知道你們心中為了我的事情，感到無助，痛苦；而我也捨不得離開你們，我再和死神拚拚看好了。」其實那時候她真的好疼好疼。醫院後來決定要幫她抽腹水。
父親知道了以後很震驚，抽腹水是下策，我們都知道，可是面對上蒼的作弄，我們又能如何？
母親第一次抽腹水那個晚上，是我陪伴在她身側的，大姊和二姊去幫她買老嫁妝。我守著她，無能為力的焦急著，值班的住院醫師把我趕到門外去，我站在門外，心淌著血，淚水都流乾了。
大哥本來一派輕鬆的要來接班，我說了情況，他整個呆掉。他嘴角一牽，強忍住了淚，我告訴他，要像沒事一般，否則母親會起疑。
我回到母親跟前時，她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又是：「對不起，讓你又累又心疼。」
「媽媽，我不想聽您說對不起，我想聽到的，是您說，“我好多了”、“我不痛了”。」我很想這樣告訴母親。
不管我再做多少的事，不管我付出再多，都比不上母親為我所嚐受的一切。辛苦懷胎十月才生下我，生產時的撕破痛楚，養我時的徹夜懷抱，忍受我小時候愛哭愛鬧，忍受我青少年時期的叛逆不羈，關懷我的健康，學業，工作，愛情……，在我傷心失望時，給我支持，在我嘻皮笑臉時，接受我的無厘頭；在我照顧她時，寬容的原諒我的疏忽，包容我的胡言亂語，更勸慰我要知命，接受上天的安排，不要覺得對不起她。
母親病情沈重之後，「對不起」說得更勤。我每一次聽了都很傷心難過。
母親，是我們對不起您，是我們沒有能力解決您的苦，是我們任性不知感恩，一再要您為我們再拚下去，母親，我們知道您一切都是為了我們。
母親，我們才該對您說一句「對不起！」
「憐子心中苦，離兒腹內酸」，您對於即將長行，放心不下的都是我們……，母親，我們真的真的，該向您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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