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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6-02 03:21:55| 人氣72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告別的蒙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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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灰階》
我印象中的花蓮,除了颱風天,不應該會下雨的。那裡的日照毫不留情,我必須備妥太陽眼鏡跟防曬油。可是,早上出門時我卻帶了傘,像是能夠感應空氣中充滿飽足的濕度,不愛帶傘的我帶了傘,來到花蓮。

出了車站,滂沱大雨正下著,嘩啦拉地下著。

雨中的城市被抽了色,只剩下黑、灰、白,像我們身上的衣服和手上的雨傘,顏色單純卻層次豐富。到了美崙浸信會,建築是灰色的,門口有輛黑色的靈車。今天的花蓮,只有水箱護罩前懸掛著他的遺照是彩色的。


《之二‧記憶》
POWERPOINT好像逐漸成為喪禮中不可缺少的角色了。我們的一生終將轉換為照片、音樂與文字,用五分鐘的時間供活著的人認識、提醒或是發現。原來POWERPOINT是人生的載具,而我們在讀書時積極學習熟練POWERPOINT以應付各式各樣的presentation,只是為了這一刻。

然而,對一個人的認識究竟能有多深?又如何能從簡短的投影片中去看見對方?人的形象,是選擇的總結。在群眾面前想呈現的自我,都是經過篩選的,如此美好的。我看著POWERPOINT裡頭的他,全然陌生。我不知道研究所以前的他有過什麼樣的理想主義,不知道離開研究所之後的他又過著怎樣的失意落寞,甚至同處在課堂或4406研究室的兩年中,我們都不知道他悄悄與相戀十五年的女友結了婚。

那麼人與人之間的認識,究竟代表著什麼樣的意義?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在五月,我們在學校附近的Stir,趕在暑假前特地為學弟妹舉辦的迎新活動。他帶了見面禮,是他任職的雜誌所印製的萬用手冊,卻因為一年也過了幾近一半,所以我始終沒想起後來這本萬用手冊的下落如何。而最後一次見到他則是在北投的禪園,他來參加我們這屆的謝師宴,幫我們拍DV,因著他的緣故,終於有了影像能夠證明我們當年在廣告所的存在。

迎新與謝師,最初與最終,總是有頭有尾。而我沒機會更認識他,卻先參加了他的告別式,人生總是失衡。

如果人的一生,終究是零星畫面拼湊出來的結論,那麼就省下對照與討論的細節吧!只要用曾經相處的片段,構築出名字背後的符徵與符旨。然後各自歸檔,偶爾懷念。


《之三‧得意》
「我不在台北,就在紐約。不在紐約,就在去紐約的路上」,他借了熟悉的句法,表達對紐約這個城市的依戀。一張黑白照片,投影機播放著他的得意之作;儘管與他的熟識程度有限,我們也都曾見他得意地向我們說明那作品的故事。

那是在紐約地鐵站裡一名遊民的剪影,他推著所有的家當,在疾駛的地鐵前,用一種困頓的姿勢倚著月台鐵柱佇立。照片裡的主角不是要上車,也不是要出站,那裡是他的棲身之所,他在混合著燥熱感、尿騷味、冷漠與匆促的地面之下尋找容身之地。

講台上,他的高中死黨看著這張攝影作品憶著他,死黨敘述著他內心的柔軟,他喜歡以社會底層的人物作為攝影的主角,因為他們身上有種求生的巨大能量。於是我明白他過往的那些汲汲營營,不過也是求生的本能反應。像是尋找容身之地的遊民,我們誰不在每個所處的群體集團中尋找被接納的可能性?

現在想來,那照片中靜止不動的身影原來是他內在自我的投射。是故,在意氣風發的背後,我突然也能體會他所面臨的辛苦一如反作用力加諸在他瘦弱的身軀,那必然是我過去從未認真正視那得意的關鍵理由。因為不忍。


《之四‧愛》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她。他的妻,緩緩走上台;那一小段路程中,她的眼神始終沒離開螢幕上他的遺照。臉上帶著異常堅定的表情,沒有眼淚或哽咽,她極平靜地訴說著這一年來的感受與感謝。

她的平靜,震懾人心。或許就是太過平靜,反而教人更加感覺痛楚。她帶著堅定說,在知道他罹患癌症的這一年,是他們兩個度過的最充實滿足的一年,跟著信仰,他們擁有信心。教會的朋友們無怨無悔地幫助他們,牧師每個星期都到醫院為他加油打氣。她說,她不明白為什麼上天選在這個時候將他帶走,但她相信必定是有個很好的理由,至少他們相知相惜這十五年,度過許多美好的日子。

坐我旁邊的基督徒大白鵝說,那樣的平靜與堅定必然是來自於信仰。我卻告訴鵝女士,那是愛。信仰只是媒介,讓他們懂得如何將愛表達。活在現實中我們有太多罣礙,擔心付出沒有回報,擔心表態會失去優勢,擔心把愛表達得太明顯,終究會吃虧。所以我們不敢去愛、含蓄地愛、甚至拒絕去愛,把愛的能力用水泥封死了,因為害怕受傷,我們都不想受傷。

愛是股神秘且強大的力量,我無法解釋,卻在她身上明白那力量的存在,支撐著她面對過去現在以及未來所有的疑問與苦痛。她說,為他挑了張他最滿意的照片作為遺照,那是千禧年時他們帶著畫室的學生,第三度去到巴黎參訪,在一間有著柔和燈光的咖啡館裡,溫暖的他端起一只咖啡杯敬了鏡頭,多麼意氣風發。

「看,照片裡的他好得意。」她說,那是他驕傲的一年,因為在那時,他剛得知考上了政大廣告所,所有的一切再順遂不過了,不是嗎?

那正是我們認識他的那一年。

從頭到尾她沒有說過一句愛他的語言,然而她對他的愛,卻一直一直揪著人心,那麼樣清楚深刻。之後她走近棺木,極不捨地看著棺木裡的他,她伸出手輕輕撫摸那張冰冷僵硬的臉。台下的我看著她,終究不能克制地流著眼淚。

就在我幾乎不再相信感情的此刻,我願意真心相信愛。


《之五‧皮囊》
終於我們見到他,極不真切地。他瘦了許多,整個人像是被縮小了似的,凹陷的臉頰讓我幾乎無法與跟才螢幕上看到的那人聯想在一起。然而我知道癌症病人是這樣的,我想起二叔和姑爹,他們都是因為癌症離開,也都是那樣瘦得不成人形,最後只剩下一只皮囊躺在棺木中。

有時候我會覺得那是因為靈魂已經去了別的地方,躺在裡面的不過是靈魂在人世間借住的一方棲身之處,才會有各種不同類型的長相體態。而重要的是穿透表皮之下的內裡,那才是我們之所以為我們的核心關鍵。我相信他的靈魂應該已經去了一個美好的地方,而且沒有痛苦。

我們要將花放在他的身軀之上,我領了花,走近棺木,看了他最後一眼,心裡帶著祝福,將手上的花放在他心上的位置,那裡空著。如果可能,我希望那花能夠成為種子,讓他到了天堂後能在心上開出朵朵美麗。這是我對他的誠摯祝福。


《之六‧燃燒》
告別式結束之後,由於得趕回台北,我們多數人無法參加他的火葬禮拜。趴在浸信會外的石欄杆上,大家都不說話,卻能感覺到彼此內心有好多話正在說著。同學與學弟妹來了許多人,傑瑞頭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我,沒說話,但我知道他想說的;illy紅腫著眼叫了我一聲學姐;Sean說了一些什麼,之後都組織在他的新聞台裡;Yenni說,下次不要等到這類的婚喪喜慶才見面好不好?

我也沒說話,卻看到教堂外原來有一片火紅的花海,就在靈車停靠的地方旁。紅色的花朵囂張地盛開,氣焰高張的,連凋謝在地上的花朵都那樣桀傲不馴。於是我想,至少他在活著的這幾年間,也曾極其用力地燦爛過,就像這株不知名的樹,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它的名字,卻不會忘記在這夏日初始的季節裡曾經見識那如火焰般令人驚豔的紅。

台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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