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蠻。
歷經長遠歲月的過往與現下,蒸氣火車噗噴出的黑煙掩去天際,律法論文經典上字字刪改,宗教革新的領袖一個神又拜過一個神,人人都高喊了自由只是口號從世紀初就沒變過,天文望遠鏡自眼孔處經數百片鏡面反射展現著夜空,可肉眼所觀之下絲毫更動都不曾。
他活在十七世紀,但他見過優雅華夏堆疊文明用著血和骨,更見過豐饒麥田上竄飛而升的機翼將飛行之夢脆展為亮羽,槍聲打碎木版的響音很大但飛彈炸裂船艦的震撼更似搖落了整片天空,星子沉沉入海是人命聲聲低嘆,警鳴響起多次的場合才讓他理解了這其實並不是在唱歌。
而地球始終是圓的,不會有盡頭也沒有所謂的怪獸,他知道自己懂得許多但卻老是覺得不夠,很多時候他感覺自己和地球沒什麼兩樣,都只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塵埃,無法活得那般瀟灑自在。
──你就只是個笨蛋而已,梅林。是個超級大笨蛋!
那個人總是這麼說著,上勾的傲慢眼尾帶了不可一世的睥睨,纖指輕捻一束粉色髮流掩唇卻仍蓋不去那放肆張狂的笑意;少女抬手,食指觸上他的前額後猛力一推,硬生生將他逼著退了半步,卻只見鵝黃明眸玩心更甚。
──就只是個笨蛋而已少想那麼多,想再多你那顆腦子也是沒救的!
是啊,他就只是個笨蛋而已,腦袋比不過對方、法術也學得普普通通,要本錢沒本錢、要後援沒後援,相較之下蠻簡直完美得不可思議。
──可是為什麼最後繼承通天之力的不是蠻呢?
每每看著胸口被烙蝕出的契印他總會這麼思考,為什麼是他呢?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緣故,蠻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更甚至,早在一開始他就別誕生、就別來到這個世界,那麼蠻、肯定會過得更快樂吧?
他已不只一次咒恨過自己的降生,只是次次都不是為了自己。
他是老師的第二個學生也是最後一個,不過非要他自己來說的話,他只會認為自己是多出來的存在,死在娘胎裡恐怕是他所能對世界做出最有益的貢獻。
講句明白點的,梅林完全不曉得老師收他為學生的理由,或許有慧根學習魔法的人確實稀少,但卻怎麼也不該輪到他這個幫人做雜工的毛頭小子,選他還不如選隻豬,豬長肥了還能宰來填肚子,他這種瘦到連把劍都提不起來的米蟲早早死了別再浪費食糧才是上上策。
──你有著能通透事物的天真。
徜徉自遠古洪流的魔法之師低碎呢喃的話語如霧,朦朧包圍知覺感官後滲入膚層血脈,嗓音化詩般勾勒作撫弄太始元靈的枯老指掌,偉大的終命之師輕拍了他的頭,但以睿智雕塑成的雙眼卻喟嘆成一縷吐息,蒼茫得難能握牢。
梅林當了太古之師的學生很長一段時間,但卻沒有半分自信說自己是懂祂的,一如他不明白老師為何要在有了一名學生的情況下再拉他為徒,一如他與那名第一學徒相處迄今卻從未被允許深入了解對方。
──或者該說對方第一次下的馬威太過深刻到現在仍下意識恐懼?
『你好,我是梅林。』
在老師離去後梅林追上了扭頭就走的少女,一個跨步阻了對方的去路,他笑著伸出手想和前輩建立友好關係,殊不知粉色少女僅是淡淡瞥過一眼,再次右轉換了個方向離開。
『那個,妳叫蠻,是嗎?以後請多多指教!』
也不知道是這段話的哪個字起了作用,少女停下腳步,沉默數秒後她緩緩側過頭,原先冷硬的臉孔在此扭曲成一抹詭佞的笑。
登時,一股失重之勢突臨,梅林感覺身子被硬生生翻轉成正常情況下無法做出的姿態,在連尖叫都來不及發出的秒瞬片刻,一個毫不留情的後扯力道緊勒頸項,風勁掃痛耳殼的下一秒背脊便感受到木頭的硬度伴隨撕裂自尊的劇痛逼得他放聲尖叫。
『──就算年紀比我大好了,但誰准你直呼我的名字了?』
脆聲脆語,少女滾落唇角的嗓子帶了深紫迷霞,字字滿溢對己身能力的自信與傲慢,相較他現下只能趴地忍痛的狼狽,少女像終年怒放的粉櫻似能永據頂峰。
對方在他發顫的指尖前停了步,蹲身時一簾粉色柔幕披垂而落滑過掌心,胸口頓時一陣悶疼下他嗆咳出鮮血,豔赤濺上粉色有著什麼樣的殷紅。或許是視線模糊了,否則他也不會錯看成那對眸子暈染了月色光輝。
『做人要懂得謙虛。謙虛兩個字你懂是什麼意思嗎?』
猛地,髮絲被拉提著扯起,無法阻止淤血漫出嘴角的現下,梅林確信那是種打從心底的恐懼,在見到少女傲慢綻開的瘋狂燦笑後,靈魂精神意念,他已死死記住了眼前人毫不掩飾的癲狂。
『人類和蟲子,都只配在地上爬!』
×
睡眠時期可以說是人類警戒心最低的時候,關於這點梅林也是一樣的,再加上本身又是屬於容易進入深層睡眠的體質,那一覺下去還真是野雞在耳邊叫三聲都不見得會清醒的死眠。
「睡死」這個詞大概就真的是為了他而存在的,正所謂「睡一睡還會有死神來當早安小天使」之類的……
一個毫不留情的重壓狠狠砸在腹部上,梅林確定自己根本是在差點把胃吐出來的情況下被痛醒,連野雞叫都沒這招威力的十分之一!
「早安吶,梅林。」
在日日按表操課的前提下連睜眼都省了,用膝蓋想都能模擬出那位粉色少女正大剌剌跨坐在他身上,嘴角彎出不可一世的笑容做著她所謂的「早操」──叫師弟起床。
當然了,撇除那重力加速度的泰山壓頂和不雅坐姿,如果少女可以收起在手心越發燦爛奪目的雷光球,他恐怕會更感激這位早安小天使──
在足以炸毀半層樓房的攻擊砸下的前一秒,梅林狠力將雙腿往胸口一收,手臂順勢撐床倒立後側翻落地滾至角落,動作一氣呵成、俐落無比;才剛遠離攻擊範圍,原先所待的位置便發出刺痛耳膜的爆裂聲,空氣立刻混濁,到處飄散的灰塵木屑和床屍殘骸只讓他有著人生蒼老的感慨,儘管他昨天才剛滿十四歲。
「……早安,蠻夫人。」
如果每天早上的第一項功課是保全小命和重新造床,這項單方面不亦樂乎的「服務」能不能退貨?
梅林看著流暢穿梭在素白十指間的雷光球,少女‧蠻傲慢的艷麗笑容已經不止第七百次讓他有種眼眶泛淚的衝動
梅林的生活模式很簡單,學習老師傳授的睿智後自行解析,聆聽自然之聲、捕捉夜音之語,老師頌詠時間之流教會他們高歌,星子落地是一次生命殞嘆,林木奏響四季轉貌,鳥囀同霜華抗衡,只是雨的落下從不是天空在哭,潮漲潮落以引力作矢,沒有宙斯睡過的女人,太陽千百年後依舊是太陽不可能追得上月亮。
老師引導他們體受萬物的同時也開闊了真實,即便不明白老師逼他為徒的理由,但梅林知道自己學得很快樂,知識成癮,在此他也不排斥用學得的術法回擊蠻時不時的挑臖攻勢。
他們鬥法,他們鬥智,他們爭輸贏。「紳士禮讓淑女」那套模式在他們看來只是個屁,這裡既沒有紳士也不需要淑女,禮讓的等級和他的床差不多,幾次之後只會發現打地鋪的反擊能力比睡床還高,誰還會去希罕軟綿綿的被子不比命值錢!
一個攻擊一個防禦,老師沒攔過自然也就沒停過,三天燒森林五天轟山頂,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直接,誰也沒讓過誰;蠻炸了他的法杖,他就毀了蠻的魔藥,一來一往之下要說處得不好也很難說,除了蠻不給直呼名字這點以外,「相互鬥爭」或許就算得上他們最和平的共處情況。
只有很少的幾次,他們會互相交流。
在擅長領域相佐的情況下,攻守能力不等,梅林不太能聽懂夜色低語的訊息一如蠻幾乎和白晝之聲絕緣。
因此,他會開口朗誦詩篇,替蠻唱鳴晨出破曉、霧散景曦,巨岩相互敲撞著順水而淌,翻滾成石化砂,幼芽抽長著枝展而茂,繁密為葉綻華,生物細膩轉醒,白露是種脫俗的藝術;歌聲順著魔力朗化成風,稀疏撫動少女櫻色的髮梢,好幾次都令人錯覺了瓣蕊紛飛迷留花香,甚至他自覺錯看了多次的畫面中,蠻其實在笑,鵝黃明眸彎勾如月般柔亮。
──但那終究只是錯覺罷了。
梅林清楚自己和蠻的差異,日時消長,他們之間的橫溝越發大得不可忽視,無論他再怎麼努力、做得再怎麼好,他的一大步對蠻而言也不過是人生中的嬰兒時期,無力透頂。
而蠻其實也相當明白。現在眼前的打鬧互爭都只是假象,對彼此而言雙方就如同鏡射般,看似相仿實則不然,虹與蜺、實與象,兩者完全無法相容共處。
──所以為什麼?為什麼要讓他進入蠻的世界!
「──我選擇你,成為通天之力的繼任之師。」
啊……到底、是為什麼呢?
老師面無表情將手覆上他的胸口時,他只感覺眼底映出少女怔忡臉孔的世界在那一秒裂為無數憎恨與懊悔。
──究竟為什麼、要讓他成為毀滅蠻的人呢?
×
歲月時光長遠長遠地奔流而過,情感烙痕自萬崇之天,自他找著那個孩子培育那孩子,看著那個孩子在跌落後硬撐前行,看著背叛傷害下層層砌高了忠信,直至原先孤軍奮戰的幼子提劍高舉,傲然大笑之餘以「亞瑟王」之稱揚名世紀。
活過太久的年光,梅林第一次有了使命終了的心安。他陪著孩子稱王,教授王尊之理、帝學難明,那孩子上攀而升,光華越發絢麗,那孩子慈悲聰穎且心思細膩,他引以為傲的太陽王啊亞瑟王已習得所有,已有足夠的擔憂去關懷。
「老師,您已經自由了。」
眾星拱月下奪目耀眼的太陽王,那個被他一手拉拔成長的孩子,正用著無奈且悲傷的眼神望著他。
「老師,您已經痛苦到該放自己自由了。」
一秒愕然下,他知道自己笑了,很痛很痛的笑了,像那日少女瘋狂綻開的笑意,因為痛到一無所有,所以也只能笑了。
──我詛咒你!
瞬時喪失理智的少女嘶吼出聲,畫面記憶猶新,切破過往常日的音軌尖利刺耳,恍若喊盡山崩地裂;少女沒有落淚,他清楚對方已看透一切倫常的堅毅不許自己軟弱,但光是那違背心論的笑便足以將他燒毀,硬生生揪緊心臟的痛處啞了嗓音,他甚至連句「對不起」都無力呢喃。
少女構築了「梅林」的世界,可當世界崩毀一角時,他卻阻止不能。
他沒有選擇、蠻也沒有選擇,先天之力光闇相輔,所以他瘋了、蠻狂了,極度痛苦下也就只能恨了。
蠻恨的是他,而他恨的──是自己。
「──梅林。」
梅林其實想過,一個名字能負起的情感能有多重?能有何種侵略無聲的惶然?每每聽著那嗓音喊上自己的名,思緒就會生燃一股溫燙,蛇纏入腦入肺,滴血似地黏稠膩澀。
他自認是個念舊的人,念舊到能為了過往去死,念著雪蕊紛然、念著傲語猶新,但比起光陰深層進逼脫色泛白的年少呼喃,梅林更渴望撕破平靜表象後夾帶怨恨吼傷嗓子的喚名,自夜涼如水升動擬聚,就是如此浩然無邊的負面情感才能讓他覺得自己存在得有理有因,不是一聲融散千古的喟嘆、不是一幕蒼茫失向的戲。
「蠻夫人,今夜為您而艷。」
「呵,你懂的、不是嗎?」擁夜帛為衣為褂,女子笑痛雙明眸若紅唇飲血,亮黃目光千載未變,依舊是潭死了萬象的池水,誰都該溺死在裡頭,「我的夜晚不歡迎你,梅林。沒了晝色的庇護,現在的你連我一聲夜語都沒資格聽。」
「妳的世界從不允許我的存在,蠻夫人。」
沒有笑,徒剩欠缺抑揚頓挫的答腔。很早以前梅林就發現了,他沒辦法看著這瘋癲後的女子笑,許是心頭那股毒癮般的澀意僵硬了唇角,即便見著了面,他仍是只能望盡對方越發狠厲的目光像打磨銳勁的獸牙,隨時能一口啃碎他的想妄。
一如現下抵於頸上的纖指,梅林從不懷疑兩手收緊後的力道是否夠大,不足掐斷、夠格窒息。
「──我恨你。」
蠻瞇細了眼,朱色唇瓣輕勾如月緣滴血。她瞅著他,用上不再熟悉的暗色目光。而夜語低繞,一切象徵世間渾沌負面的詞語抽拉於空,次次迫擊思微逼他稱臣為奴,那般悲悽孤守的寂寞撕扯光明,可她就只是凝視著,癲狂扭曲的外表下有著什麼難能言述的哀傷。
梅林有時會想,眼前這個同他行過漫漫光陰的女人其實是如此寂寞,她不曾放手讓旁人進入她的情感,不讓任何生命瞭解她、不讓任何事物感動她,自終命之師散化成光的那一刻起,她就放任傾世黑暗將自身吞沒,那麼、那麼痛苦地在晝聲無力到達的墨夜裡放聲哭嚎,拒絕了一切更詛咒著一切,把尚未成長完全的心靈鎖死,以為這樣就能阻絕悲痛寂寥。
只是,歲月催人狂。日月疊加、年歲成牢,當年少女依舊如幼無知,而寂寞堆砌為堡,層層蓋去了光──蠻是那麼的寂寞,寂寞到遺忘自己正是寂寞本身、寂寞到連動手殺了他這個至親至恨都不能。
──而他的念頭,又是何其卑賤?
「妳就這樣,永永遠遠的恨著我吧,蠻夫人。」
他是如此自私,自私到假裝讀不懂對方的眼神,自私到希望只有自己能陪她走過情緒的悲紛。
──他的世界只有蠻,而蠻的身邊也只剩他了。
×
喏,蠻夫人……
──再為我唱一曲夜語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