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寶桑婦女抬神轎，mumu化身寒單爺揮榕樹枝擺起陣勢，哨聲嗶得可猛呢)
2003.03
對於寶桑這個部落，除了同事是寶桑人以外就沒有深刻的接觸。最早曾經聽阿類說他去寶桑參加阿奈的婚禮迎娶，原以為阿奈的高齡姆姆會講出一長串母語捨不得孫女嫁到外地，結果哪知道姆姆說：「哩以ㄠ做郎媳婦得愛卡聽謂，麥吼阮環肋~~~」一口流利的台語聽得他差點跌倒。
聽完他轉述以後的我也差點跌破七百度眼鏡。
說台語的卑南族
有一陣子想了解卑南族各部落的特色，於是我問寶桑出身的娜鈴：「那妳，覺得寶桑的特色是什麼？嗯，就是說，妳覺得那是寶桑跟其他部落最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裡？」
娜鈴聽了很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寶桑喔，說台語的卑南族啦。」這次可是寶桑人自己講的喔，再次聽到這樣說法的我差點不行。
族語稱為apabulu的寶桑是南王幾十戶人家在日本時期分支到市中心建立的部落，因此傳統上就不被看做屬於赫赫卑南八社的一員。換句話說，寶桑在卑南族各部落的地位多半被定位在附屬於南王之下的位階。只有在提到晚近「八社十部落」的說法，這所謂的十部落當中才有含括寶桑的定位。
由於歷史短、人口少，寶桑在卑南族當中算不得上是很大、很強的部落。因此寶桑相對於整個卑南族來講，能見度幾乎是看不到的。如果要以學術研究這個角度來看寶桑，那麼幾乎沒有看到一篇單篇文章以寶桑為主體來談這個部落。
在卑南族裡幾乎看不到的寶桑，位於台東市中心的地理環境也讓她離卑南族越來越遠。寶桑卑南族人夾處在阿美族與漢族這兩族當中，一個是原住民人多勢眾的大族，一個是台灣社會主流文化的強族，只佔兩條街道的寶桑里寶桑族人要如何適應與生存？
原住民人數原本就不多的寶桑社區，屬於原住民的行政資源，常常被隔鄰四維里人數較多的阿美族拿去；屬於主流社會的文化優勢，不是講國語就是講台語的天下。族人不用說走出社區，只要一離開家裡，就沒有辦法用卑南語。這樣子生活下來六七十年，寶桑卑南族人第二代與第三代從小講的語言自然是台語跟國語。
按照你
在卑南族的傳統裡，初春農事稍閒後會舉行婦女鋤草完工慶，慰勞平時忙於農事的婦女們。儘管時空不再，但是自從有三月八號這個婦女節放假日以來，南王的婦女就習慣在當天舉辦mugamut，南王分支出去的寶桑當然也不例外。很早以前，娜鈴就為了這一天的活動在做準備，撰寫寶桑的mugamut由來、蒐集老照片、跟族人一起策劃。身為同事的我當然也想當天到會場跟她分享他們努力的成果。
娜鈴做的邀請卡上頭最後兩句寫道「您隨時可以來，我們一整天都會在巴拉冠」哈，有意思，果然有原住民的味道「按照你」、「陸陸續續」。於是前一晚在利嘉跟伊莉伴、明禮喝到半夜的我，當然要按照睡到起來才飆過去。「怎樣的部落啊說台語？」路上這樣想的我終於沿著博愛路過了層層樹標進入寶桑的勢力範圍：強國街、勝利街與博愛路交叉的block來到巴拉冠。
果不期然，嶺夏還沒停好就聽到響亮的大會報告：「逮皆緊排好勢，阮欲準備攝像啊！大家趕快排好，我們要準備照相了啦！」哇勒有夠流利的國台語雙聲帶，那個台語密有腔ㄋㄟ，標準ㄉㄟ啦。
拎起相機匆匆衝來到會場，好美麗的一幕，就像老照片一樣穿著黑衣的姆姆們漾出燦爛如頭上花環的笑容，聽說寶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子了很正式地請攝影師來拍大合照，真的很像日本時代的感覺，老人家都很高興。雖然錯過了早上婦女跑步呼喊去取老藤的畫面，但是只要能趕上歷史性的這一幕這一刻，那種很寶桑人滿滿的感覺就很棒了。
阿媽回來了
接下來是吟唱老歌的節目，婦女們團團圍坐在廣場上開始唱起傳統歌。本來只是很平常的唱，但是卻出現不平常的事。一位原本坐得好好的阿姨，一聽到歌聲沒多久就開始顫抖、扭曲、呼號起來，是悲傷？是痛苦？都不是？沒有看過有人那種哭法的我，跟其他人一樣楞在那裡不知所措。
此時吳老師趕緊跟她問話並傳達給大家：「不用擔心，這是我們的姆姆回來了，因為我們在這裡辦活動在唱歌，她們很高興。她們以前也是這樣每一年這個時候的祭典都在這裡，所以她們很高興來看我們。大家繼續唱，不要停！繼續唱~~」
聽到吳老師這樣很努力的解釋，希望安撫大家不要慌張，再看到阿姨哭號成那樣，我的身體跟心靈頓時也有著莫名所以的東西跟著歌聲流動著，祖先在看哪，寶桑的先祖此時也在這裡啊，曾經年年念念不忘祭典與傳統歌謠的她們，此時也透過阿姨身體的反應在告訴現場所有的人，她們一直都在哪沒有離開，繼續唱給她們聽好嗎這個歌聲永遠不要斷掉，不管是在天上或是地下人間這屬於寶桑的記憶。
現場瀰漫的這股感動，讓我跟很多婦女不由自主地淚流不止。此時阿姨的反應跟著劇烈起來，娜鈴一家三個姊妹跟父親趕緊過去，原來回來的是她們過世三年的母親。
「你媽是不是喝啤酒？」「對！」「趕快去拿，她說要喝。」娜鈴她們哭紅了眼趕快去拿啤酒給這位阿姨。「不是這個罐子，要玻璃瓶的不要冰。」這下子娜鈴一家人更確信是媽媽回來了，因為媽媽平常喝啤酒就是這個規矩。而這位平素不碰酒的阿姨，居然一口氣就連乾三杯。「阿媽回來了……」眼睛也是紅通通的娜黎這樣子跟她女兒講，於是大人哭成一團也就算了，三個表姊妹也在一旁哭到不行。
後來聽得族人說，這個阿姨八字最輕，又有第六眼(很厲害的說法第三眼加上第六感)，所以有事情的時候最容易感應。南王來的秀美老師在想，會不會是因為前一天沒有做儀式的關係所以靈才會回來？因為南王那邊在mugamut前一天，temaramaw都會talamaw，也就是做儀式。
算算從去年mugamut到今年mugamut這段期間部落裡有多少人過世，就在部落外圍幾個入口處的地上擺多少個檳榔象徵這些離開的族人，請他們不要回來打擾祭典的進行。換句話說就是做一種分離、敬畏、驅隔的意思，做這類儀式在卑南族是很重要的事。
後來看到這位阿姨跟幾個以娜、阿瑪帶著酒水跟食物到巴拉冠旁邊開始祭拜，再問了一下，原來他們昨天真的沒有做儀式。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沒有做儀式也很好哇，因為老人家可以回來，讓我們感到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這種感覺不也很好嗎。娜鈴也是這麼想，她吸吸鼻子滿足地笑著，一種很幸福很幸福的感覺滿溢在她臉上。
又哭又笑的部落
現場還一片淚痕猶在，忽然就聽到熱鬧的卡拉OK伴唱：「恁公啊欲死啊有交代啊~~~」吳老師抄起刀子跟另一個以娜跳起爆笑的乩童之舞，馬上現場就笑到不行。我也在旁邊笑到受不了，怎麼會這樣呢前一刻跟這一刻差這麼多。這要給平地人聽到還得了哇在祭典歡慶的時刻唱這種歌，真是百無禁忌。想想以娜是想把這種氣氛轉變過來吧，沒有禁忌大家高興，不管是活著的人與死去的人都同樣在一起沒有分開過，這樣最重要。天哪~~我真的是被寶桑打敗了。
可曉得我更被寶桑打敗的還在後頭呢@#$%^&*……男士們抬過來一張綁上兩根長竹的椅子，一位老姆姆就氣勢凜凜地站上去給眾人抬了起來。初時我還會意不過來，可是一聽到沖天炮咻咻咻震天響，再看到這位老姆姆把人家遞給她的一把榕樹枝擋在眼前揮的時候，我已是跟其他人一樣笑翻了天。
只見老姆姆化身威風寒單爺，猛吹哨子指揮眾人數度衝撞進退，其他婦女也在一旁跟著嘻鬧給她噴灑礦泉水，當然寒單爺也不甘示弱瓶子接過來一灌就吐噴水霧。現場一片歡樂慶元宵，年輕人當然也跟著越鬧越勁爆，先是敲鑼打鼓掛了一串鞭炮在老姆姆身上，後來又拿紅包遞給笑到不行的長老插在竹掃帚讓神轎隊伍來取，反正現場就是笑到翻掉，連最老最老的姆姆都咧著沒有牙齒的嘴巴呵呵呵個不停。
看過婦女擡神轎嗎？那也就算了，而且還是全套卑南族傳統服有著黑胸兜跟紅繡裙這種裝扮唷。天哪，我真是太佩服寶桑了，可以一下子哭、一下子笑，可以一下子出殯、一下子放炮。特別是原本令人閃躲不及怕被神鬼沖煞的炸寒單，一到了寶桑這些令人害怕的意義都被轉換甚至是被顛覆了，沒有禁忌，只有無忌，而且是有趣好玩歡樂共享。身處卑南族部落唯一會被寒單爺遊街轟炸的範圍，長久以來寶桑人早就習慣這些所謂漢人民俗，同時也很自然接受成自己文化的一部份，再轉化成寶桑人自己的詮釋表現。這就是寶桑，獨一無二的寶桑！
我笑喘了氣對娜黎說真是受夠了她們部落，娜黎笑著擦眼睛說：「寒單爺就是我媽媽第一個帶進來寶桑的啊。這個時候婦女節大家高興嘛，都會有一些餘興節目，我媽媽就第一個把寒單爺帶進來，後來我們每一年都會這樣玩。我媽媽很開朗，很會把部落的氣氛帶起來，不管是帶婦女一起做事啊還是怎樣……」我可以想見，如果娜黎的母親還在，這個時候她一定也是忙著帶領婦女們端菜、招呼大家用餐吧這種很卑南族婦女帶領族人掌理大小事的形象。
婦女們開始為著午餐忙進忙出，這裡頭還有大家前一晚在巴拉冠忙著包蒸avay的用心。說到前一晚的準備工作，娜鈴他們可也真的忙到翻掉，她掃了很多很多照片，而且還一一護貝，正愁不知怎麼擺，她爸爸就叫妹婿把三合板通通拿出來，幾百張圖片就掛滿活動中心三面牆。看到老人家瞇著眼睛對著老照片的兒時玩伴指指點點，臉上拉起佈滿皺紋的笑容，心裡就蠻感動的。
聽說寶桑不曾辦過這樣的老照片展，想來這樣子看老照片的經驗對老人家對小孩子都是很棒的一件事。要做老照片展可不簡單，首先要去跟部落各家族溝通說要掃瞄，很寶貝老照片的人就要考慮很久因為總是會怕東西出去不見，於是光溝通就要很久。等到有了照片還要分類，分類完還要看欠了什麼去調不足不齊的照片，至於圖說背景就更不要講了，如果時間不夠根本採訪整理不來。一下子看到整個活動中心滿滿是很久以前的祖先，不知道祖先看到他們年輕時的樣子排排團聚在一起是怎樣的感覺？娜鈴就說：「我在掃這些照片的時候，心裡就一直在想：這些人會不會回來？」果然，今天他們都來了。
這樣的事，南王也沒有
酒足飯飽之後，按照節目表的流程，就是比較娛樂性質的節目了，例如跳繩、跳竹竿舞等以前婦女常玩的遊戲，還有搭把義就是人坐在檳榔鞘上然後前面有人拉著跑，最後還有母語演講比賽。但是這些節目的彈性很大，娜鈴就笑說：「早上的行程是一定的，可是中午吃完飯以後那個行程就很難講了，下次的行程表寫是這樣寫，可是最後我一定要補一句：『喝酒完以後的節目不干我的事~~~』」啊，真是有夠按照你的，反正大家高興就對囉啦醬啊！
原先在一旁玩躲避球的小孩子，吃完飯以後也跟著玩起炸寒單爺的遊戲，於是剛剛玩剩的沖天炮還有得響一遍。我心想，如果有觀光客來的話此時一定會錯亂，到底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啊還有炸寒單爺，而且還是小孩子？？害我都想這樣寫文宣：「錯過元宵節的炸寒單？那就婦女節的時候到寶桑吧，包你無法失望到不行」。
在場面很混亂但是很有趣的祖孫拉搭把義比賽之後，就是小朋友表演歌舞及母語演講。小朋友只練了三天就跳起來的舞，舞步雖然像卑南族(而且其中一段抬手的姿勢還真像極了知本青年的精神舞)，但是音樂可是正港的阿美族吼嗨泱，真是厲害的在一起。一旁跟著打拍子的年輕以娜跟小朋友，穿著卑南族服飾的她們頭上綁的是很阿美族配色的毛線辮。寶桑卑南族畢竟跟阿美族一起住了這麼久，從最以前剛到台東建立北町新社就跟阿美族被日本人編成鄰居，到遷村現在的寶桑里還是跟阿美族同一個社區，兩邊輪流於祭典期間使用這個活動中心，真的是很多東西想要不在一起都難。
儘管寶桑在卑南族被認為跟漢人、阿美族已經混在一起，但是寶桑就是有骨氣，去年年底想到就硬拼出一座卑南族專用的巴拉冠。這在寶桑也是很久、很久沒有看到的情景了。中午吃飯的時候，長老們很高興的男生自己坐在巴拉冠喝一桌，很久沒有這樣堂堂正正不會有女生打擾，長老們一定都很懷念以往那個到了巴拉冠就是我馬以奈最大的年代。
母語比賽的時候，小朋友很努力地看著小抄，把知道的字彙背出來。每講出一句，台下mumu就報以熱烈的掌聲，看得我百種滋味在心底。講母語很難了啊對於這些小孩子，可是他們還是很努力地學習能夠記多少講多少；mumu們也知道除了這種比賽場合下一代幾乎是不說母語的，可是他們還是不吝惜給予任何鼓勵。
眼前的這一幕讓我想到先前的寶桑印象：講台語的卑南族。即使歷史的長流、社會的變遷讓寶桑人不會說母語，但是這還是無損於寶桑罷。難道說，不會講母語的寶桑就不是寶桑了嗎？就算不會講母語，寶桑還是有她自己的特色與認同啊不是嗎？就像演講比賽到了最後青年會的成員也上臺軋一腳用母語講起剛剛炸寒單爺的事，認真誇張的神情逗得台下大笑不已：「(炸寒單爺)這樣的事，是其他部落沒有的！」台下寶桑人立刻報以熱烈掌聲，之後他又補了一句：「南王也沒有！！」此話一出底下歡呼尖叫更是熱烈，老人家再次笑到不行。在這樣的互動中，我看到了很溫馨的畫面：是啊，不管是什麼，只要這是寶桑獨有的，不管怎樣就是寶桑的特色，就是寶桑人自己對自己是寶桑人的認同。
好美。
對於這個很特別的部落，娜鈴曾經這麼跟我形容：「我們部落很小，兩條街而已，巴部麓真的可以寫成國字的『八步路』，走八步就走完了。」今天拜訪完她的部落，對寶桑有了更親的認識而不再只是書上聽來的。娜鈴笑笑展望自己以後要在部落努力的方向：「我想把寶桑營造成小而美、講台語嘛也通的部落。讓來這邊接觸寶桑的人都可以感覺很自在。」
是了，這就是寶桑的特色，即使是在市中心，也可以讓來到這裡的人感到這裡是一個原住民的地方；就算你不會講原住民的語言，也不用覺得有隔閡，因為講台語也可以讓你很自在地認識這個獨一無二的部落，這就是寶─桑─魅─力！
注釋
阿類：aley，知本語表示男性朋友。
阿奈：anay，知本語表示女性朋友。
巴拉冠：palakuwan，男子會所。
嶺夏：lingsha，車子，兩輪的。
姆姆：mumu，祖父母輩。
temaramaw：擔任部落的祭祀工作，是祖靈與族人溝通的橋樑。
talamaw：做儀式。
mugamut：婦女鋤草完工慶。
以娜：yina，母親輩女性。
阿瑪：ama，父親輩男性。
avay：泛指糯米團、小米團等。
馬以奈：mainay，男人。
(以上拼音並非完全正確，僅供概略發音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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