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兩點多，真高興可以不用拖到凌晨四點多那種不正常的時間點才結束，我拖著疲累的身子，跟著少年們一樣準備在隔天早上爬起來參加少年年祭。
八點鐘的巴拉冠，maradawan一個接著一個陸陸續續的到。卑南族真是操小孩，昨晚那麼累，今天還有一整天的行事，啊誰叫少年年祭可是所有原住民族群裡唯一以少年為主體的祭典呢，過程跟結果就是要讓你很累，因為若連這麼點禁得起操的安全範圍都受不了，那麼哪能成勇士呢。
maradawan拿來了一根根繪有傳統黑色文樣垂滿一綹綹白色長條的長矛derderan，靠立在少年會所的建築上。浩祥大哥不是很滿意，就叫他們跑步去清美老師家再多拿些長矛回來。原來這長矛就代表maradawan的分身，在以往，少年會所低年級maranakan當中的muwalapus，當他們準備要晉升為高年級maradawan的前半年，夏天開始進駐少年會所接受訓練時就會為自己雕刻具有此種圖騰文樣的長矛，這是以往每個普悠瑪男子必經的成長過程。到了冬天受訓完畢準備要升級的少年年祭，新升上maradawan與已經是maradawan的男孩子就都會把derderan帶過來放在少年會所外頭。只要數過這些竹竿的數目，就知道部落有幾個maradawan，因此照理說每個男生都要帶自己的長矛來到會所才是。然而，時代不一樣了，生活環境不一樣了，如果不是清美老師高山舞集的家裡還有這些表演時會用到的道具，那麼整個會場的氣勢會寂寥了很多很多。普悠瑪昨天晚上人數近百的那麼多maranakan與maradawan，maradawan的人數起碼也有一半，如果他們通通都有長矛架了起來會是多麼驚人的場面，光就藝術的角度來看這層層疊疊的白色長條就會形成多大的力道飄揚掩蓋整個天空。
長長的白色垂條在空中隨風揚逸，很難想像，在今日是用白色塑膠繩做成的這些個蓬蓬長條，在以往則是取自竹子的內膜，如是費工、如是輕飄，曾經還有一段時間則是用宣紙等棉紙做的。令人感覺到這些材質的一路變化，背後呈現的是這個於時代進程中很有適應力的族群的思維以及在妥協中仍舊擁有的堅持。一如昨晚從炭灰改為墨汁的變化，材質雖變，外觀的形式則仍保留下來，而能成為這個部族歷久彌新獨特鮮明的標誌，在人與人之間重要的互動中完成那個不變的精神與本質。
這天早上的流程非常緊湊，少年們先跑步到南北部落兩邊邊界撒米祭祀。這是表示在少年年祭一開始，要用新米先向持有守護南北部落的祖靈表達感謝。因為米的種子來自祖先流傳至今，才能養活眾親後代。這個撒的動作稱為gemamul，每次兩人一起，一人撒三次，每撒一次就要跟著打飽嗝一次，直接用吃得很飽的象徵來表示對先祖的感謝。
接著少年們又跑回巴拉冠持著長矛以及忠益他們綑紮好的草猴，來到卑南國中外頭先等著。幾個maradawan兵分兩邊，分頭到南北部落準備除喪的族人家裡繞跑進行年祭第一次的除喪，到了一月一日再由長老們進行第二次的除喪。因此對普悠瑪而言，第一次除喪的部分由maradawan帶頭從喪家已關未栓的後門衝出前門並在過門檻時大喊一聲「破！」，並且在衝進客廳時順勢揮手撥掉喪家婦女頭上的黑頭巾，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除喪動作。
如果沒有年輕人這麼跑一圈喊，那個不好的東西就一直沒有被除掉而留在家裡。只是現在的住家多半不會在蓋房子時考量到做一個後門，這樣子以往的信念就無法在這個時代貫穿，就只能被簡化成在前庭跑一圈就算。如果沒有了留一個後門的文化，小俊跟我一樣都覺得這不是poaki在說那陰的東西沒有離開*，而是很多該有的意涵與表現就失去了感覺喪沒有完全除去。
小俊說這次的跑她要跟北部落那邊，因為她的親戚也是秀美小姑春美正值青年的兒子邦彥去年過世，秀美的婆婆此時坐在前庭非常傷心，如泣如訴地哀嚎倒轉她對孫子的想念，白髮人對黑髮人從出生看到辭世的不捨。
邦彥的ina春美躲了起來*，直到年輕人喊完離去久久以後才出到前庭掩著忍了很久的淚水。ina春美哽咽地說：「剛剛那『破』的一聲，想到邦彥以前在國家劇院去跳的時候……也這樣喊過，我的心就……」孫兒的往事湧上兩個母親的心頭止不住，我也只能緊握mumu的手，無法安慰，但是卻為邦彥的靈感到安慰，謝謝mumu以及ina的哭聲，因為有你們的哭聲，讓我知道有我始終被想念不曾離去這個家的存在。
待得跑喪家回來的maradawan返回，就準備動身前往pangayawan刺猴場地。在以往通常會選那種位於部落以外不好的地方來進行，之後也是會把猴子棄屍到部落以外那累比較陰的地方。今年pangayawan地點在卑南國中跟綠色隧道之間旁邊的空地，這個地方果然不太好，死狗的味道很重。以竹竿及帶著竹葉的竹竿架起來的環形場地，這中間就是待會兒少年們要刺猴的中心。依稀記得孫大川老師對於卑南族少年年祭有著更加形而上的看法：以往，少年們要學習將從山上抓回來飼養過一陣子有了感情的猴子在此時刺死(有的部落如知本是用射的)，一定會有不捨不忍的地方，但是他又要學習這是整個環境的意思，當有那麼一天他要作戰殺敵的時候，他要學會放下這些意識上的牽絆，去完成團體的意旨。卑南族男孩子從小就要在這樣的環境練習對待生命與死亡的體會，對於人生為何也就有了更深刻與內省的鍛鍊。這背後的人生哲理，其實是蘊藏更多哲思在裡頭的。
射箭、刺猴、吟唱、跑回巴拉冠等一連串行事完畢，就是小朋友最期待的時間。少年們會站在少年會所上頭撒糖果，而這些糖果多半是昨晚aLabakay族人給的，昨晚就先把硬的挑了出來只發軟的。不過想要撿到這些糖果可要有技巧，因為撒的時候糖果是連同灰土放在一塊氈子給抖拋出來，於是想要多撿些糖果就得有心理準備要多挨些粉塵在身上。我看到有那媽媽超厲害的把雨傘翻過來又可以擋灰塵又可以接糖果，很像百貨公司在撒紅包時底下的人的招數，總之大家撿得不亦樂乎。浩祥大哥說在以往丟散分享的是前一晚aLabakay收到的avay*，還有Tarubik短棍，哇Tarubik耶做那麼久捨得啊，於是當然大家會很珍惜衝破了頭去撿。
終於，忙累了一整個早上，少年們可以好好待在會所上頭休息了。接下來就是家人要傳吃食給上頭孩子們的時間。小俊趕忙跑去外頭池上飯包店買了便當跟飲料，要給她暱稱為兒子的姪兒國明。這個傳遞食物的過程與儀式在我看來非常有意思，而且也很有意義。高年級少年maradawan負責在底下接過族人家長要準備給自己與親屬兒子們的一袋袋食物，有人在會所階梯及上層入口處接過，邊接還要邊把要送給哪個人的名字跟著唱唸出來，好確保東西到得了那個人手裡。於是可想而知那種熱鬧的場面，媽媽小姐們遞給年輕人陸陸續續一包包傳上去名字一一唸過去，親族眾多的有的人還會被唸到好幾次也讓上頭的少年多多認識，不只媽媽送來的正餐，姑姑、阿姨、阿嬤等等只要部落有疼你的長輩多多少少都還會被塞個點心、飲料，慰勞你像個男人一整天的辛苦。
我在底下經歷這一切蠻有感觸的，心想，累了一天在最後被家人的在乎與愛護，以及被親族擴散出去的愛所圍繞，這對小男生的成長，一定是極其重要。在這既被操練、又被守護的兩種極端激盪中成長，我相信，往昔普悠瑪男子可以獨霸台東平原出生入死的勇猛，那不是沒有道理的。
衷心的希望，普悠瑪部落的南北少年們，以及各部落不分男男女女的下一代，都能這樣好好守護部落的未來，因為沒有你們的守護，就沒有部落的未來。如是祝福、如是禱祈。
結論一
aLabakay結束返回巴拉冠，所有來跟拍的各家電台攝影機幾乎都在南北對抗結束後就掛回去睡了，剩下本部落的虞導子弟兵小南還在硬撐。我過去嚕她：「后~~沒有跟同行一樣專業，回去睡喔~~」小南以一副天生使命感大聲說：「喂~~這是我的部落，我、的、文、化耶！」是了，就是必須是自己部落的人才能這樣把每個過程都當作絕無僅有的紀錄，而不是花絮剪接有好看有帶過就好的畫面。有很多人摸攝影機的普悠瑪，相信這都是重要的資產。閒聊間，小南以標準普悠瑪不服輸的個性問到了今晚我的初體驗：
小南：「怎樣，看過我們部落aLabakay，什麼感覺？」
我：「真的是感動那一刻，被喊到眼淚都掉下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小南：「啊~~這種說法太俗氣了啦，很多人都嘛這樣說。還有沒有別的說法？」
我：「啊可是這就是我最真實的感覺啊，也的確就是這樣啊。」
結論二
啊~~每年十二月的這個時候，總是讓我深在其中的有一種被充滿的流動。總結了一下2004~2005跨年之際來來去去的行程與特別的感動：
1. 12.24晚上跟著南王的aLabakay南北對抗
2. 12.24半夜在南王小小的客廳裡面感受被aLabakay的震撼，覺得如果自己是惡靈也會被嚇到魂飛魄散
3. 12.25白天南王少年年祭拍到相機沒電
4. 12.25晚上跟著寶桑的勁歌熱舞報佳音一起絕倒被打敗
5. 12.30晚上在南王秀美家給立娃歡送喝雞酒
6. 12.30接著到豐田娜鈴家跟姊妹們割紙做隔天歡迎歸國華僑的布條到十二點多，結果隔天娜鈴說她編花到四點才睡ohmygod
7. 12.31早早請好休假決不上班，早上在新站南王的大獵祭回來，下午寶桑的大獵祭回來大家在巴拉冠廣場開心的私房雞酒交流
8. 12.31晚上再喝小俊家的雞酒給他QOO臉紅紅兼電視機的曙光跨年
9. 12.31繼續跟著南王的年輕人和書他們一家一家走聽男生唱歌
10. 1.1深夜跟宜瑾飆到初鹿聽長輩們整夜很猛的歌聲timatilaw到曙光開
11. 1.1在初鹿從千里的阿累阿奈那裡感受到青年男女的團結在一起
12. 1.1光是為了看初鹿的東東跳timatilaw的腳就整夜不睡的值得還有年輕人的盾牌舞
13. 1.1與宜瑾早上七點鐘從初鹿冷冷的飆車到知本，結果貪吃小田雞來不及獻花給龍森我罪我罪我的重罪
14. 1.1下午在南王與義消舞上幾圈後，原本回來後想睡了又難敵安喜的軟硬兼施原來到了秀美家給崧甫慶生喝古拉報的燒酒鼠湯
15. 1.1之後被金龍、宜瑾、小石與伊娃接到知本吃到有飛鼠翅膀的什錦山肉湯鹹到差點高血壓
16. 1.1最後到泰安給巴代戴花環，結果真是貿喜了剛好聽到巴代與阿妹溫柔地對唱「懷念年祭」部落版溫馨演唱會，小石與伊娃興奮地直拍
啊，就只差，沒有到建和盪鞦韆看到海……
哎~~這樣子的我，會跟ㄊㄨㄚ到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只要有我用肝換來的阿累阿奈、阿利阿利岸阿娜阿娜雅恩爲著部落的多奮鬥一天，就會有我想要在身邊也甘願的一起。
aLabakay：少年年祭前一晚拜訪家戶的儀式。
Takuban：少年會所。
阿利，alian阿利岸 alialian阿利阿利岸：是普悠瑪對於「男性朋友」的指稱。用阿利或阿利岸，表示兩人互相之間的對稱，用阿利阿利岸則表示指稱很多的男性朋友們那一群。
maranakan：少年會所低年級的統稱，其中由年齡低到年齡高又可依序分成ngawngaway, talibatukan, muwalapus。現在maranakan的年紀分布在國小六年級到國中二年級。
maradawan：少年會所高年級。現在maradawan的年紀分布在國中三年級到高中二年級。
mumu：祖父母輩長輩。
阿娜anay, anaanayan阿娜阿娜雅恩：是普悠瑪對於「女性朋友」的指稱。用阿娜，表示兩人互相之間的對稱，用阿娜阿娜雅恩則表示指稱很多的女性朋友們那一群。
poaki：外來語，來自閩南語「破格」。
ina：媽媽，母親輩女性。
avay：用糯米做成的糕點統稱。
感謝！感謝浩祥大哥告知相關祭儀行事的精髓，並協助族語的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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