ＩＸ
隨著風愈颳愈強、溫度愈降愈低，冬，降臨大地。
英國是個海島國家，水氣充足，入冬後，只要氣溫夠低，銀白色的精靈，就會造訪這個世界。
一晚就好，不用多，也不用少，只要下整整一夜的雪，倫敦近郊，歷史悠久的維克多堡，就會被這銀白色的精靈完全覆蓋。
一片雪白的世界…無聲…沉默…死寂……。
但似乎影響不了城堡內，正在嘻鬧的這兩人－－
幾個月來，萊納斯每天晚上都會帶著布萊茲參觀城堡內的房間，今晚也不例外。
「哈哈哈～你－又－輸－了－！」布萊茲大笑著，抓起放在一旁的水彩筆和調色盤。
城堡中的某一個房間內，布萊茲和萊納斯正下西洋棋，玩著“懲罰遊戲”。
「過來過來，願賭服輸！我看看…好像已經沒地方可以畫了…」
萊納斯看著同樣花花綠綠的臉龐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心想臉上正東刷西抹的筆，應該會造成極度誇張的效果……。
『希望等會查爾斯進來的時候，能保持一貫的冷靜……』
天，我現在連照鏡子，看看他在我臉上畫了什麼的欲望都沒有……反正不會有好事……
叩叩叩－
輕微的敲門聲響起，查爾斯推著餐車在門口等萊納斯喊他進去。
「來的真是時候……進來吧！」
布萊茲忍住笑意，一瞬也不瞬地注視慢慢開啟的門，等著看好戲。
『神啊－－請你保佑查爾斯的心臟夠強……』
咿－呀－
門，開了……
「子…爵…？」
萊納斯臉上五彩繽紛的顏料，加上布萊茲最後加上的貓鬍鬚、貓嘴，讓原本俊美的容貌，活脫脫像是畢卡索手下以迷彩為底、多角度拼貼的人物……。
「呃…可以用餐了…」查爾斯瞪大眼，死命忍住笑意，但嘴角仍忍不住抽畜，雙肩不住顫抖。
「唉…想笑就笑出來吧！先去拿水盆跟毛巾來幫布萊茲洗臉……」萊納斯起身，信步走向浴室。
「是…」
查爾斯一走出門外，便捂著嘴猛笑。
『雖然子爵那麼說，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布萊茲在兩人離開房間後，毫無顧忌的放聲大笑。
站在鏡前，萊納斯盯著男孩的“傑作”哭笑不得。
「布萊茲這小鬼…真是…」
天使般的純真外表，融合妖精的古靈精怪……
※ ※ ※ ※ ※
時間，就像是隨風飄去的雲朵般，不斷遠去……
初冬、仲冬，轉眼間，就是孟春了。
銀白色一點一滴，被嫩綠取代。
春回大地，帶給人間所有的生命無限的光明與希望。
然而，對布萊茲而言，春天，代表的卻是－－
生命的暮鐘。
※ ※ ※ ※ ※
「布萊茲……他的病情一直沒有起色。」萊納斯坐在大廳，和妮娜說話。
「雖然他每天都很有精神，但…體力明顯不斷衰退。」萊納斯雙手交握靠在膝上，眼神直盯著某一點。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妮娜淡淡的說，似不帶一絲感情的語氣，實則無比沉重。
「要讓他回去嗎？」萊納斯抬眼望著妮娜。
布萊茲或許會想在熟悉的環境裡過完最後的日子吧……
「我尊重他的意願。」
「那麼，去問問他吧。」
兩人離開大廳，移向布萊茲所在，三樓的房間。
叩叩叩－
「請進。」
「布萊茲，有人來找你喔！猜猜是誰？」萊納斯率先進入房內，捉狹的表情，一掃剛才的陰霾。
「一定是妮娜阿姨！」憔悴的病容忽地一亮，興奮的說。
「答對了！」挪出空間，讓身後的女人進入。
「布萊茲。」甫進門便疾步到床前，抱住多日不見的男孩。
「妮娜阿姨，你們過的好嗎？寶寶的情況怎樣？」
「他皮的呢！一直踢我，跟你一樣愛搗蛋，你在這裡麻煩子爵也夠久了，想不想回去？」
妮娜撫著布萊茲蒼白的臉蛋，心如刀割，卻不敢表現出來。
布萊茲搖搖頭「我想待在這裡。」
「唔…好吧，既然你這麼說了，那就只好繼續麻煩您囉！子爵。」
妮娜轉向站在門邊的萊納斯，微微點頭。
「沒關係的，不用這麼客氣。」萊納斯回答，似乎鬆了一口氣。
「妮娜阿姨，趁天氣還沒變冷，快回去吧！別讓馬克姨丈擔心。」
「好，你就是這麼貼心，那我改天再來看你。」
「嗯！」給她一個一如往常的燦爛微笑，敏感如妮娜，直覺這個笑，傳遞給她奇怪的訊息。
「你…你一定要乖乖的喔！」語畢，妮娜依依不捨的離去。
「我送你到……」萊納斯跟著妮娜走向房門。
「不用了，您陪布萊茲吧！」妮娜闔上房門。
為什麼…總有不好的預感？
捂著臉，妮娜努力袪除心中異樣的感覺，快速趕回農莊。
「萊納斯…過來這邊坐好嗎？」
「好。」萊納斯坐到床邊，讓布萊茲倚著他。
布萊茲雖是笑著的，但卻透著一股……莫名的……淒涼－－
耀眼的金色絲線、寶石般的綠色瞳孔、秀氣的鼻子、粉色的薄唇，布萊茲的容顏近在眼前，就靠在自己肩上，能聽到一張一闔的嘴吐出的話語，能感覺在肩頭上的重量，明明他就真實存在眼前，為什麼…為什麼心中總不踏實？
「我突然好想、好想、好想看日出……」布萊茲抓著男人比例勻稱、線條優美的手，上下拋弄把玩著。
「那我們到東邊的房間去。」
拋開那份不踏實感，抱起男孩，往東邊的廂房移動。
平常溫柔的臂膀，今天擁的異常用力，像是怕懷中的男孩會突然憑空消失一樣……。
※ ※ ※ ※ ※
「我們好像第一次到東邊的房間。」布萊茲好奇的左看看右瞧瞧。
「因為我不能見光，所以一直沒帶你到這邊來。」
「對喔…那…」
「沒關係，只要離窗戶夠遠，不被照到就好。」
「嗯…萊納斯，你真好。」靠在他懷裡，布萊茲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說出一句語焉不詳的話。
「怎麼突然這麼說？」好看的眉緊皺，萊納斯心中的不安一點一點，緩緩增長。
「沒事沒事，萊納斯，你皺眉的樣子好難看喔！我比較喜歡你微笑的樣子，笑一個，咿——」手指在男人臉上畫一個上揚的弧度，布萊茲露牙一笑。
被男孩可愛的舉動一逗，萊納斯展開笑顏「我像你那樣笑的話，恐怕會嚇死人吧！」
「咦？為什麼？我要看我要看～」
「因為…尖牙會露出來啊！咿－」學布萊茲笑一下，便馬上閉上嘴。
「嗚哇哇～～～好可怕喔！不要咬我！」佯裝害怕，布萊茲雙手捂著臉大喊。
「我就說嘛……到了。」
以背抵開佈滿灰塵的門，進到房間，布萊茲忍不住驚嘆。
「哇－－好…好華麗的房間喔！」
花俏的壁紙、閃亮的水晶燈、典雅的太妃椅、精雕細琢的青銅擺飾，洛可可風的室內設計，集華麗繁複於一室，那個時代，只有貴族和少數富商，才能擁有這樣的享受。
「這是我父親專用的客廳，我不是很喜歡這裡……」
「嗯…看的出來，你住的那邊風格比較簡單，可是…這裡沒有窗戶欸…」
「我們不在這看日出，在那個門另一邊的小房間，不過我得先搬張椅子過去。」
萊納斯先把布萊茲安置在一旁，拖張椅子到那個房間裡，再抱起布萊茲走入。
萊納斯坐下，將布萊茲放在自己大腿上，環住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會冷嗎？」
「有一點……」
脫下身上的背心，幫他套上，再用原來的毛毯把他包好。
「這個時間特別冷呢，有暖些了嗎？」
「可是萊納斯你沒關係嗎？」
「其實我對氣溫沒感覺，穿這麼多是怕查爾斯囉唆。」對布萊茲眨眨眼，拜託他別把這些話告訴查爾斯。
「好～我不會說的～呵呵呵。」
「這個房間叫晨曦鏡廳喔，知道為什麼嗎？」
狹長的房間，向東的那面全是透明的玻璃，相對剛才客廳的華麗，這裡沒有任何擺飾，只用白色的油漆粉刷過而已。
「晨曦就是說日出囉！鏡廳我就不知道是什麼了。」
「法王路易十四在巴黎建造的凡爾賽宮裡，有一個房間，跟這裡一樣是長型的，一面是玻璃，向外對著花園，另一邊全都是鏡子，就叫“鏡廳”據說非常的漂亮，這裡就是模仿那裡的設計，我的母親最喜歡這個房間了……」
「原來是這樣啊…萊納斯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呢？」頭靠在萊納斯肩上，向後看著他。
「母親…是個熱情的法國人，她很特別，很喜歡小孩，對我非常好……」
「你像父親還是母親？」布萊茲轉過身來，面對萊納斯。
「個性像父親，外表像母親。」
「所以子爵夫人也有這麼美的黑髮囉？」男孩伸手撫弄萊納斯的長髮。
「對，但是她的頭髮有點捲捲的。」
「呵～那應該是有燙過吧？」
「呃…是這樣嗎？我已經沒有印象了…你呢？一定是像母親對不對？看妮娜就知道了。」
「嗯！媽媽跟妮娜阿姨長的幾乎一模一樣，不過個性完全不同。」
「妮娜比較…強勢一點？」
「哈哈～我爸都說妮娜阿姨剛烈，媽媽溫順。」
「…你應該感受最深吧？」
「嗯……」
原本笑著的臉垂落，萊納斯嗅到男孩細微動作中的落寞。
「對不起，我……」
「不要在意，再過一陣子，我就能見到媽媽了。」
萊納斯胸口一緊，收起雙臂，摟住男孩。
「不要說這種話……」
「萊納斯…別這樣…聽我說。」
掙開他的懷抱，布萊茲直視男人的眼。
「死亡不代表結束，它或許是另一個開始。」
「……」
「所以我不害怕，沒有人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當靈魂離開軀體時將往何處去，況且，人難免一死，雖然我的時間比別人少，但我擁有很多東西，沒什麼好後悔、留戀的，你能了解嗎？」
男孩清澈的綠眼、認真的表情，反而讓萊納斯更加心疼，遲遲說不出話來。
「能再和你重逢，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布萊茲……」
「記得我說過你也能進入天堂嗎？我會在那裡等你的。」
捧著他泫然欲泣的臉，在男人額上輕輕一吻。
「怎麼變成我在安慰你？感覺好奇怪喔！」
「哼－呵呵呵－」從驚愕中被喚醒，萊納斯先是從鼻子發出聲音，才笑出聲。
「哈哈～」
見萊納斯展露笑顏，布萊茲也跟著笑出聲來。
一道微弱的光映入萊納斯深遂的眸，男人抬起頭，那道光彷彿由萊納斯眼底反射到布萊茲瞳中，男孩幾乎在同一時間轉頭。
「天亮了……」
天空由原本完全黑暗轉為深沉的藍，地平線的盡頭，白色的光芒漸趨強烈，巨大的火環慢慢升起，金黃色的光渲染大地，每一分、每一毫，目光所及，甚至連空氣，都沾著那份溫暖與生命力……
「好美……」布萊茲感動地輕聲讚嘆。
「是啊……」
「萊納斯，我覺得……今天真的好開心喔！當然每天跟你遊覽城堡都很快樂，但我…我覺得…今天…特別的平靜…」
「布萊茲？」
先前的不踏實感轉為強烈不安，萊納斯擁緊懷中的男孩。
「這是我有生之年看過最美的日出……」
布萊茲的意識逐漸渙散……
「布萊茲你怎麼了？撐著點，小傢伙，我帶你回……」
萊納斯抱著男孩站起身，轉向門口。
「不必了…看來……我的時間……已經到了……」
「布萊茲！布萊茲！」晃動懷中的人兒，企圖喚回什麼。
「不要難過……」吃力的抬起手，撫著糾結的眉間。
「布萊茲－」
淚，滑落。
「不要哭……不要哭……記得我說過…我喜歡……你的微笑嗎？給我……一個笑……做…做臨別的……禮物好嗎？」
「我……」
勉強擠出一抹笑，然而，淚水卻像潰堤的河水般，無法抑止。
「謝……謝……你……」
視線逐漸模糊，眼前淚流滿面的人影晃動、模糊、間錯著一串漸行漸遠，悲傷的哭喊－－
『萊納斯……我們會再見面的……一定……』
「布萊茲！」
眼簾闔上，但，當黑夜再度降臨，男人走至床前欲喚醒沉睡的男孩時……
美麗的綠寶石將不再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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