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1999年9月21日，《台灣時報》副刊
文／張耀仁
她邀他上她家裡吃飯、順便和她母親談談他們婚事的那天，他心底著實猶豫了一下。
並非自己不夠愛她或者心理準備尚未完全之類的原因——實在是那纏身已久、難以向人啟齒的毛病，至今尚未有效根治過來。
ㄅㄨˊ——是的，不要笑，讓我們用小學國文課本的某一課，大約是花木蘭代父從軍歸來那一段，李亮將軍前來花家提親，他原本說：希望花老伯您不要拒絕我的請求。但後來皆被我們改成李亮將軍說：希望花老伯您不——ㄅㄨˊ——放了一個又臭又長的響屁，於是從此至死未曾再和花木蘭見上一面……
放屁，是一件多麼令人麼難為情的事哇。
他不由想起自己在報紙上看過的一則心理測驗報導：一對男女相完親，男方送女方回家，途中剛好下起了雨，兩人於是共撐一把傘。這時候女生不巧放了個屁，試問那名男士將會有何種反應？報導中指出，男方對於女方的這類舉動應該比較不會介意，但即使如此，女方基於難為情、女性的羞恥心等等，下次將不好意思再接受男方的邀請、出遊。
可是，如果雙方是男女情侶呢？甚至是情人的媽呢？
他想。下意識又撫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從小到大，他便不知試過了多少偏方，動了不下二、三十次的大大小小手術，照了上百張的X光片，甚至就連現在自己從醫了，也力行研發抑制這類毛病的藥方，然而這一切卻仍無法有效解決這樣一個惱人的問題——「腸胃過速蠕動症」導致他的消化系統異於常人、同時容易累積過多的空氣於腹內，進而造成放屁如家常便飯的尷尬情況。
尤其和她交往以來，每次約會時，他免不了一陣心驚。要不就是避免多吃東西、只喝少許飲料，要不就是藉故離開到廁所舒解腹部壓力，再不然就強忍至面色蒼白、冷汗直流——根據醫學研究指出，憋住屁不放會導致胃痛、頭暈，適度的放屁甚至可以作為判定為開刀後，可否進食的徵兆。然而，這次她向他提出的「約會」，並非如往常幾個小時便能夠隨隨便便打發了事的兩人世界，而是「她邀請他到她家裡吃飯」，而且還必須「與她母親談談他們的婚事」，這麼一來，便顯得這場飯局非同小可。
「怎麼辦？」他想。
「這個啊，很簡單啊。只要把冰涼的苦瓜泡一點醋，再加幾匙糖水拌一拌……」一提到做菜的事，她母親便顯得喋喋不休。
「呃，伯母，您的廚藝比起外面那些大廚還要棒耶。」他臉上露出這個晚上一貫的討好表情：笑容可掬。
「沒有的事。」她母親眼角含笑：「來來來，小潘——是小潘沒錯吧？這個魚你多吃一點啊，很新鮮啊。」她母親說：「像你們這樣成天在外面吃自助餐的人，很少能夠吃到這麼新鮮的魚，這魚可是我今天早上專程去買的喲，還活蹦亂跳吶！」
他點頭微笑，實在不知如何應付這類場面。
現在他終於置身於她家裡了，也如想像中和她母親、還有她，三個人一起客套而愉快地寒喧用餐了。她家是位在巷裡的一棟小公寓，屋裡擺設和一般多數台灣家庭沒有兩樣：西式掛壁油畫、中式神主牌位；小小窄窄的碎花磁磚浴室以及厚重而顯俗氣的客廳地毯；還有角落裡永遠不知何時會被清理的過期報紙、電話簿、宣傳單……整個房子充滿了一種懷舊氣息，以及那樣破落的感覺：舊、髒、亂。然而即便如此，也還是老式的優雅情調，也還懷有一種作為最後貴族的光榮色彩。偶爾，她母親不經意流露出那種自信的笑容，恍忽間，會讓他誤以為自己是置身在一張光線顏色俱剝落的黑白照片底，沉靜，凝塑，但終究缺乏一點真實的溫情。
「欸，別光吃飯啊。小潘，多挾些菜去吃，多挾一些嘛——剩了放冰箱，明天就不新鮮了！」
她母親往他這兒遞過一盤「海鮮扒時蔬」，那是一道花椰菜淋羊肉羹汁、點綴蝦仁丁球。
「伯母，您別忙，我自己來就好。」
「欸，」也就是他手忙腳亂、拿碗挾菜之間，她母親突然停下來看著他——眼前的這位未來女婿，若有所思：「看你和小珍這個樣子，真為你們羨慕。想當年……」
「媽！」她喊，企圖打斷她母親的話。
「想當年，」她母親淡淡地笑著說：「想當年我和小珍的爸也是這樣，可是……可是後來……」
「媽——」她又喊。
他在一旁聽著有些尷尬。眼前這位女人——他未來的丈母娘，事實上是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剪裁合宜的連身休閒裙，蓬鬆有致的大波浪捲髮，眼角微皺，鼓脹但略嫌下垂的胸部……他想，如果出了這扇大門，如果拋開了這屋子裡的紛紛擾擾，他相信，她的風采和表現的方式肯定是兩樣的。然而，這終究只是「如果」罷了——如果她父親和她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未曾離異，那麼，她會是「現在的她」嗎？他會愛上她嗎？他們此時此刻還會相遇還會坐在這兒吃飯？
但也正是她父親和她母親離異的緣故，使得這個家似乎缺少了一點什麼活力。只有一隻被喚作「哈利」的博美狗，汪汪汪，始終給人一種極度不安地神經質感受。
極度不安的最終是他的腸胃，他又開始感覺到它們的蠕動了，似乎再過一會兒，他積習已久、難登大雅之堂的老毛病即將爆發開來！
這時候，客廳裡的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他嚇得腹部一陣痙攣，幾乎以為自己就要失態。
「我來接。」她說。
他自然明白她這個舉動的意思。她一離開餐桌，廚房裡就剩他和她母親兩個人相對了。一個未來的女婿，一個失婚、歷經世事的中年女人，他們兩個人還能說些什麼——她的青春？他的小腹？還是他和她女兒婚禮聘金多寡？
然而他現在完全沒有心思在那之上，他實在快忍不住了——也就是這時候，那隻汪汪叫的博美狗，居然不識相地一骨碌跳到了他的身上，盤踞在他此刻不安的腹肚間。
ㄅㄨˊ——不要賴在我身上！
他心底正兀自這麼對著那隻狗吶喊，豈料便出其不意、控制不住地放了個屁。
「哈利！」她母親——未來的丈母娘喊。
他低著頭，裝作很專注地扒著飯，心底鬆了口氣。好險，他想，還好有這隻狗在，還好她丈母娘以為是哈利，否則他豈不顏面盡失？他不由伸手下去摸了摸那隻博美狗的頭，希望牠不要離開，甚至就這麼一直待在自己的身上直到飯局結束。
「伯母，」他說：「不知道您對我和小珍的交往……有什麼看法？」
「嗤！」她母親不知道是真沒聽到還是故意裝作沒聽到，逕自旋過身去，不發一語掀起鍋蓋，爆炒下一道菜。
他見狀，心底一陣緊張——難道，她母親已經發現了些什麼？
「伯母……」他又說。
「來來來，小潘，」她母親這時候端上來一盤熱騰騰地青椒炒牛肉，熱情招呼：「趁熱吃！」
又喊：「那個小珍啊，妳到底是講完了沒有？再不來吃飯菜都要涼囉！」
他如釋重負：原來剛剛是多心了，他未來的丈母娘依舊親切如常。
「小潘啊，」她母親一面挪著飯菜，一面說：「希望黎媽媽剛剛講話的樣子沒有把你嚇著。說真的，我一個女人家這麼多年來辛辛苦苦把小珍帶大，就是希望她將來能夠嫁個好婆家……」她母親這時候俯下身來在他臉上端詳了許久，突如其來拉起他的手說：「可是今天黎媽媽看到你，就不由……欸，你長得可真像他，可真像他呵……」
她母親越靠越近、越靠越近，隱隱約約的香水氣息鑽進他的鼻息，水蛇刁鑽，滑腴，動人，可到底是冰涼穿心，飄飄然的身後似乎隱藏了更大更未可知的沉重隨時隨地能夠使人窒息而死——
他回過神來，猛地將手從她母親手中抽出來：「伯母，」他試著平靜地說：「我和小珍是真心相愛的，我和小珍……」
他喘著氣，注視眼前同樣也喘著氣的女人：「希望您可以答應我和小珍……我們婚事的請求……不——ㄅㄨˊ——不要拒絕……」
他沒料到自己話都還沒講完，響屁聲便像效果音樂、又像嘲笑那樣，拖了一陣長音——彷彿戲碼和舞台都未曾改變，甚至連台詞都一模一樣，只不過他和花木蘭裡的那個李亮將軍交換了戲服……
「哈利！」她母親又喊 。
啊？他原先以為這次是真的完了，然而他卻聽見他未來的丈母娘又喊了一次相同的名字，他舒坦口氣，強作鎮定，然後像是什麼都沒聽見那樣地，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頭來瞄了她母親一眼。
她母親也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那樣地，一個人靜靜地回到座位、低頭扒飯。
他突然有些同情起眼前的這個中年女人來——失婚、隱忍冷嘲熱諷、含莘茹苦撫養女兒長大的老媽媽，他想，這是一種怎樣的毅力？一名女子呵，發生在六○年代的滄桑史呵，他不免想起他在屏東老家的母親來——如果換成是他的女友患有這種尷尬的毛病，母親會怎麼想呢？
「小珍啊，不要再講電話了！熟飯都要變成生米啦！」他們之間一陣沉寂之後，她母親似乎意有所指地喊。
他現在是真的同情起這個女人了——一輩子在平俗庸瑣的小悲小喜裡拉鋸，夾縫中求生存，兀自鎮定——誰在乎她真正的面貌呢？誰在乎人們身上最不為人知、最陰暗、最真實、最悲傷、最細瑣的樣貌呢？
這原就是個只能私下流淚、暗自傷感，以及偷偷放屁、故作強人的造作世代啊。
「對啊，」他也附和著：「小珍，ㄅㄨˊ——不要再講電話了，妳最愛吃的……」
「哈利！」他第三度再次放屁的時候，她母親音量尖拔，喊——喊的依舊是那隻博美狗的名字。
他不解，只見她母親眼若銅鈴，緊盯著他懷中的那隻博美狗嚷：「叫你過來你還不過來——再不過來你就要被『薰』死了！」
關於結局——欸，誰知道呢？飯局上的小插曲——也只有他、還有她、還有許許多多生活在這個末世、擁有同樣故事的小人物們，才能夠明白這人世中諸多虛假與不由自主的傷感了吧。
（ㄅㄨˊ）
圖：幾米繪，原載1998年12月20日，《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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