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根本是短篇小說,只是在這裡的分類下只好歸在連載小說了。
這篇小說是清大月涵文學獎的得獎作品,之前曾入圍全國學生文學獎決審。版權其實為清大月涵文學獎所有,雖為本人作品,但仍十分不妥且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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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
你已經好一陣子不曾有夢。每夜裡你一閉眼,意識便沉入一片柔軟無邊的黑暗。那黑暗是有形有質的,舒適但略嫌乾燥,安詳而無臭無味,包圍你的周身:頂心、前額、印堂、鼻翼……胸,下腹,膝蓋和脛骨,一直到腳指的縫隙。你看不到光,只能眼睜睜等待自己醒來。
然後,你聽到一陣嘩啦嘩啦珠墜的水聲。
……………………….。
你在清明無夢的早晨醒來,微微睜開眼,想像自己躺成一片落葉輕輕擱在泥土上,你試著活動你的四肢,讓它們從沉睡中慢慢醒覺。天花板是一片微亮的青蓮色。被子,你把被子稍稍拉開,坐起身來。你環顧週遭,斗室之中只有你一個人。
在一間房子裡生活久了你漸漸能從空氣裡分辨出天氣和時間:從空氣的明迷度、氣溫、溼度、和其中的味道。大晴天時是窗外馬路的廢氣和些許的汽油味,房裡些微的汗味,和窗台前枯萎盆栽的乾燥味﹔微雨,或雨後初晴時則是清清爽爽聞起來卻很濃的柏油路的味道,或是空氣中負離子的味道。陰天則是悶,就是悶,說不清是汗味還是行道樹的體內流動的汁液,一種勃發的生氣。一年半,數百個日子間這幾種空氣混雜著在這個房間裡流過,一層一層的沖積在小小的斗室裡,漸漸的便淤塞起來了,於是房裡的空便漸漸的凝結,依附在你的皮膚上如一層半透明的膜。初時你還不覺得,到後來發現每個不同的日子間漸漸的復又難以辨認:分的出晴天雨天,卻被太多的晴天雨天糊弄得不知今夕何夕了。日子於是也就這麼分明而又模糊的過了下去。晴天雨天晴天雨天。
如同過去的每個日子你起身上廁所。旋開因年代久遠故呈古銅色的喇叭鎖門把,開了門,扭開昏黃的燈看見自己熟悉的浴室:黑色馬桶蓋的馬桶、白慈洗臉盆、皺巴巴的浴簾後面是因陳舊而顯的蠟黃的浴缸,上面滿佈淺淺的薑黃擦痕。浴缸邊上三三兩兩零落置放著各式香精油瓶子,毛巾架上一條微潮的粉色毛巾突兀的垂吊著,和周圍老舊的背景形成強烈的對比,那種少女臉頰的潮紅。
其實這是一種很不協調的搭配。
你知道為什麼毛巾是濕的。伸手撥開浴簾,你看見浴缸底部一灘水漬用你察覺不出的速度緩緩流動著,那速度慢到像是靜靜的俯臥在浴缸底部的凹面上,從排水孔的地方慢慢的往下流淌。你把浴簾完全拉上,回身掀起馬桶蓋小便,完事後又把馬桶蓋蓋上──英子告訴你,這是對女士的基本禮貌。開始時還為此爭執過幾回,後來蓋馬桶蓋卻漸漸化身成你生活中的一個必然的慣性。哪怕她不在時也是這樣。
你刷牙。刷完牙把牙刷放回漱口杯,順手拿起另一隻牙刷用拇指撥弄著刷毛,和粉紅毛巾一樣的微潮,且泛著一股黑人牙膏的清香。
同居女友英子離開家裡的第一天,一切才正要開始。
南台灣熱死人的七月你和英子正放著暑假。英子的父母從島嶼另一頭打了幾通電話要她回家,十二道金牌似的急死人──英子是這麼說的。花了幾天的功夫討價還價,最後她決定今早出發。
是幾天前的一個夜裡,你趴在床上,聽著黑裡傳來英子跟她母親對話的聲音,細細瑣瑣的,很低沉的聲音像一條線繞的整屋子都是,其實還更像線香,煙一樣繚繞擴散最後捉摸不著痕跡,你想想也就微微一笑。
「好啦知道了,過兩天就回去……」
「知道知道我會小心……」
「室友啊,還有一個沒回去,我這兩天都跟她一起……」
輕柔的說話聲緩緩送進你耳朵裡。英子大多數句子都用知道啦知道啦起首,敲定回家時日之後又問候了全家人,在嘟噥一陣,聲音漸漸細微不可聞,到最後只剩嗯哼嗯哼的聲音。
終於你要沒力氣聽下去(也聽不見什麼了)的時候她掛上電話,翻身滾到你身旁。
「欸我過兩天要回家一趟喔。」說著用長指甲刮著你赤裸的背脊,一下、兩下、三下……漸漸的由刮弄變成撫觸,然後從你背後環抱你的胸腹。
「這次回去可能要很久。暑假了……」英子兀自嘟噥著,每次長假裡回去都是這話。你沒作聲,想說你本也知道她會回去很久。
「會想我,唔?」英子又說。你已經無力回答,回過身去吻她的額頭,沒多說一句話便沉沉睡去。
你在那股子清涼迷人的黑人牙膏香味中撫觸著手中牙刷的刷毛,一種分明是調情的動作。刷毛很軟但富彈性,你按在牙刷上的拇指周圍泛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英子該是在返鄉的火車上,腳下放著簡單的行李,可能正看著窗外也可能在假寐。然而當你緊握著她的牙刷時,你覺著她的一切私密行蹤都為你所掌握。這把牙刷神聖不可侵犯的佔據著英子每天生活的開始,於是握在你手裡也像是一柄進入她生活的權杖。你握著它,想像自己用一種不被覺察的方式偷窺著英子齒舌之間的活動。你和英子正在邁向一種窺視與被窺視的不對等狀態,想想,她正要回家,短時間內不會見到你,而你卻在這城市裡坐擁一整個你和她共有的生活空間。
英子離開的第一天,一切才正要開始。
你走出浴室。剛跨出一步,突然很想確認洗臉盆的水龍頭旋緊了沒。你回頭一看,沒有水滴滴下來。你放心的再邁開步子,想想不對,好像仍然不能確認什麼,於是又再回頭一次。沒問題。然而你還是走進浴室,用手用力的扭緊水龍頭,然後打開,再用力扭緊一次,這才放心的走出來。英子常笑你無論關水鎖門總要確認好幾次,大概是強迫症吧,她說,像愛在心裡口難開裡,傑克尼克遜演的那個男主角,每晚關門後還要從第一根手指數到最後一根,好像做過這個動作才會記得自己鎖上了門。
你又探身看了水槽一眼,之後緩緩的踱離了浴室門口。
窗外的陽光輕盈溫軟,從秋香色窗簾布中靜靜的透進屋裡。幾個月前你和英子挑窗簾,她不挑自己喜愛的粉色系卻挑了這顏色,輕嫩素淡中卻有種可憐兮兮的神氣。問為什麼,說是這顏色耐髒,擺屋裡也還不突兀。你想起這間自己賃下的公寓,極老,灰撲撲的,無論如何不像一個甜蜜小倆口的住處,向著英子一笑也笑的慘慘的。然而回到家,看見英子細嫩的腳跟踩在椅子上孩氣的要自己安置窗簾,你又笑了──這次笑了開來,雖然還是帶著一種悲苦的情緒,看上去還是極其溫柔。
英子的腳生的白皙纖長,踩在深藍色塑膠椅上像一隻貓纖巧的足踝。你看著她立姿的身影,周身因為背光竟有一圈光暈,誇示著一種捉摸不清的,叫人驚心的的美。像是某種注定要逝去的神靈,一旦被你抓住的同時也只剩下空殼了。
你極小的時節裡隨外公外婆住在海邊,一個悶熱的下午在海灘上見到一隻貝殼花紋極為美麗的寄居蟹,在沙灘上緩緩爬行著。你一時之間猶豫著抓是不抓,回過神來牠已不見。你悵悵然的回去,相信自己在發現牠消失的一瞬間是決定要出手的。
隔日的清晨你竟然在舔舐沙灘的碎波間又發現了牠,不假思索的拾起時心裡有種溫然的感動。然而你隨即發現你撿拾的只剩下了空殼,你又一次悵悵然的回家,覺得在那一個下午一個清晨間,你是那麼的確定自己是丟失了什麼,卻怎麼也說不上來。
你於是不再撿拾貝殼。
日子久了也就忘記了這件事。直到很久以後的某一天,那時你和英子仍唸大學,你們初識時你訝異地發現自己滔滔不絕的述說著這個故事。一個關於美麗的貝殼、邂逅和錯過的故事。
直到今日你仍不明白那時怎麼會突然說起這個故事。你和英子在聯誼中認識,或許是百無聊賴下隨便找的話題罷──可怎麼會是這個被你錯失已久的故事呢。也或許是你實在找不出一個話題和眼前這個喜愛小動物的女孩分享,於是便彈精竭慮的搜索出你生命中值得述說的片段──那難道你找不出更為精采值得述說的事了麼?或許。無論如何你笨拙的述說著這個故事,英子竟也津津有味的聽著。你留下了她的電話,一個禮拜後,第一次打電話到她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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