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並不是一個獨立的概念，它是與話語相對的，它的存在意味著
語言的退讓。
人們總是太習慣相信語言，的確，很多時候，語言是我們與人交往的
介面。我們用它來表達，也用它來測度彼此的內在。漸漸地，我們可
能會掉進語言的陷阱裡──以為對方的話語所表達的，足以代表這個
人對我們的想法與感覺。這樣的錯覺一旦成為我們理解彼此話語時先
驗的假設，本來用來溝通的語言，就可能成為誤會的開端。
話語永遠是偏頗的，也永遠是片面的。當我指責我的愛人太善妒時，
只要說一句話就可以表達這個意思。然而，"我覺得我的愛人善妒"這
個現實，是建立在更豐富而複雜的脈絡之下的，我對她的這一項觀感
與她給我的其他任何感受都相互關連。這無數錯綜複雜的意念才是我
心目中愛人的形影，"善妒"這個概念一旦離開我對她的整體認識，就
會失去原來的意義。
不幸的是，我們的語言太過響亮，掩蓋了我們胸中的一切。我們被話
語矇蔽，忘記了一切觀感及評語都必須被置於原先的意義系統裡來考
慮，才能看見說話者的本心。我認為我的愛人善妒，並不意味著我否
定她。甚至，善妒正是我所愛著的完整的她的一部分。然而，對方（
我又何嘗不是？）宥於自己對語言的信仰，以為我所說的話是對她的
否定，倉皇自保之下，反又對我施予一樣的利刃。
在這樣的情況下，每一句話，都只是讓兩個人越離越遠而已。
正因為不希望越離越遠，於是語言必須退讓。沉默成為戀人之間必須
的展演。然而，我們卻沒有因為沉默而意識到語言的侷限，轉而尋求
超越語言的對相愛的信念，卻在沉默中作困獸之鬥，試圖從對方那裡
再聽到隻字片語，希冀下一句話，能夠是溫柔的，體貼的，理解自己
的。
很可笑的是，這時候的我們，往往能夠將最溫柔，最體貼，最理解自
己的話，聽成傷人的鴆酒。
沉默的殺傷力，本來並不比語言大。沉默之所以傷人，是因為它在喚
醒著我們每一個被語言次出來的傷口；沉默之所以傷人，是因為我們
以為誤讀的語言在深深傷害我們彼此之後，還能夠扭轉乾坤。沉默之
所以傷人，是因為它讓我們意識到自我的侷限，意識到水乳交融終究
只是兩個人一起信奉的神話。
然而，認識了語言的傷人，認識了彼此之間難以踰越的不同，相戀的
兩個人才有機會放棄愛情小說裡虛幻的相知相守，意識到自己和愛人
之間的歧異，並且終其一生為了兩個並不是天生一對的人能夠相守而
努力。
而這才是愛情偉大的地方不是麼。
我想說的是，沉默既是語言的退讓，那麼，它一方面是語言造成的傷
口的延伸，另一方面卻也是超越語言的契機。與其一再地讓沉默傷害
對方與自己，不如在沉默中想想對方美麗的眼睛。看著它，但是閉上
自己的嘴巴──那是用來微笑和親吻的。別拿來說話。
珍惜，是最能超越話語和沉默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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