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Midori
Dear Midori。我試圖描繪妳。對我描繪的妳傾吐我的愛意。
遇見妳的日子總讓我心慌，應該的，我們只是互不相識的兩個人，在通識課的教室裡交錯而過。我沒跟你說過話──好笑的是，我甚至連第一句話應該怎麼開口都不知道。我想我應該說，「妳好嗎？」──但是那不是妳熟悉的語言；或者，我應該說，「初めまして」，意思是，初次見面──但那不是我的語言。當我說「妳好嗎」，其中包含了我所屬的文化脈絡賦予它的一切意義。在「妳好嗎」三個字的背後，包含了無數的隱語：我想認識妳、我見到妳很高興、想向妳表示善意、我以一種客套的面孔朝向妳，客套背後卻是呼之欲出的熱忱……；然而，這些隱藏在語言背後的意義，並不會為妳所覺察。相對的，若我對妳說「初めまして」，這句短短片語背後的意義，我並不能夠掌握。
一切的符號，都是被置於其所屬的系統，亦即其與其它符號的殊異關係中，以獲致其意義的。
我們都只有一種語言。我的語言構成了我，而妳的語言構成了妳。正如我們的語言為我們解釋了我們眼前的世界，或者說，在我們的眼前構成了它。就這一點來看，我們面對著不同的世界。
人總是試圖理解另一個人的世界──喔是的，理由很多；我想理解妳，想理解妳的世界：在日出之國出生的妳，穿浴衣一定很美。我想像著自己是妳鄰家的男孩子，守在門口，等著與妳一同參加祭典。如果我是妳鄰家的男孩子。我該多麼的了解妳。當妳吐出任何一個字句，我會如獲至寶的獲悉其中的意義。
潘乃德（Ruth Benedict）在她傳世且負盛名的著作《菊花與劍》中，如此地描寫了妳們的祭典：在這些祭日中，群眾擁向神社，每個人都在那裡漱口，以為自己驅邪，鳴鈴或拍手以祈神降臨。向神虔敬的禮拜之後，再次鳴鈴或拍手送走神靈，然後開始這一天的主要活動。這包括：到販攤上購買零食和小飾物、觀看角力比賽、法術或神樂舞──這裡頭夾雜了許多滑稽的噱頭──以及欣賞熱鬧的人群。
心嚮往之。
如果可以的話，我能不能經過潘乃德來認識妳？《菊花與劍》的第一章，開宗明義的陳明本書的創作動機：曾經與美國全面大戰的民族中，日本應算是最生疏的敵人……菊花與劍都是構成日本民族性的一部分……當美國迫切需要了解日本人時，這些以及其他許多同樣明顯的矛盾是不容一笑置之的。我們面對一連串踵至的問題：日本人的下一部是什麼？不入侵日本而使之降服是否可能？我們可否轟炸日本官邸？為了解救美國人民的生命……
人總是試圖理解另一個人的世界──喔是的，理由很多。
於是也有可能，只是為了自私。我的，最最親愛的，Midori。我的。我想理解妳，想理解妳的世界，這種執念和潘乃德一樣真誠。真誠地只為了自己。當潘乃德對妳所屬的民族的理解，促使美國政府作出不廢天皇的政治決定時，我正試圖延續著她的軌跡，理解妳，以成為妳的主人。
第二章。戰爭中的日本人。……日本士兵……給予盟軍的合作。有些人要求處決，「但如果你們的習俗不允許這種行為，我會作一個模範戰俘」事實上，他們的表現比模範戰俘還好。
親愛的，我的Midori，妳願意成為我的戰俘嗎？
我想我跟美國人一樣自私。當我試圖以我的母語理解妳時，我征服的慾念並不亞於以英文理解妳的民族的潘乃德。我們都只有一種語言。我的語言構成了我，而妳的語言構成了妳。潘乃德的語言構成了潘乃德。
而理解，真的存在嗎？
第六章。義務，在日文中讀如gimu，英文譯作obligation或duty；潘乃德這樣解釋：一個人對恩人「償還」的債欠，永遠無法償清、亦沒有時間限度的一部分。如「忠」（對天皇、法律及國家的義務）、「孝」（對雙親及祖先的義務）、「任務」（對份內工作之義務）；義理，日文中的giri，英文中沒有相當的翻譯。英語讀者面對這兩個概念時，應該以什麼樣的意義系統來理解他們？這樣的辭彙在他們的語言中是不具位置的，即使以他們的語言轉譯其意義，他們仍然無法理解，當一個日本人在談到gimu或giri時，在日本人的文化體系內共享的意義。
那麼，我能夠藉由潘乃德來認識妳嗎？Midori？
無論為了什麼樣的理由，人們總是試圖理解他人。在理解的過程中，我們不斷的將他者與自我對照，辯證地確立自己的存在，並用自己的語言描繪、建構出他者的形象。我們都是自私的，貪婪的將他者納入自己語言的解釋底下，卻發現始終無法貼近對方意義的本身。我們藉由語言向外伸出我們的手，卻發現隔著語言永遠無法觸摸到彼此。為了更接近妳的形象，我用語言塑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妳，如同潘乃德描繪了忠於自己對歷史債欠的日本人、在不同的道德領域間矛盾苦惱的日本人、為了「安陛下御心」能夠昨日抵抗今日順從的日本人。然而，我們只是在一個又一個的描述之中，衝撞著自己語言的邊界。邊界外是你們的真實形貌，我們卻永遠無法踰越自己的語言。
Midori。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生而為妳鄰家的男子。於是，當妳對我微笑，當妳對我說出每一句話，我會能夠嗅出妳言語後面最隱約的氣息；當我對妳說「初めまして」，我們將會那麼的會心。若我不能進入妳所生於其中的語言，我將不可能徹底的擁有妳。我的妳，Midori。
初めまし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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