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年前的許多個禮拜一清晨四點，睡不飽的我和爸爸會被同一個
鬧鐘（媽媽）叫醒，刷牙洗臉順便抓回還在周公住所下棋的靈魂，
帶著各自的行李，一塊兒從高雄北上。爸爸趕八點半到苗栗通宵進
工地現場，我則是前往台北赴下午兩點十分的第五堂課。
我常信誓旦旦地對媽媽說，我絕對會在旅途中保持清醒，陪老爸講
話提神，以確保父女倆能平安抵達目的地。然而上車之後的半小時
內，我的眼皮絕對是沈重如鉛，精神不濟如見光的鬼，只能蜷曲在
副駕駛座上昏睡，即使是黑咖啡、超涼口香糖雙管齊下，頂多也只
能多撐半小時。不過老爸從來沒有叫醒我或是指出我的不盡責，總
是讓我一覺到底，只有在我羞愧感發作時，我才會把眼皮稍稍抬起
，看看爸爸是否還清醒，還是車子已呈Ｓ型行進。
在二高還沒通車的年代，爸爸習慣從民族路的交流道上中山高，趁
我睡著的時候切到西濱快速道路，爸爸的說法是「車少好開而且又
能直達通宵」，但我想也極有可能是因為沿路排排站頻頻招手的檳
榔西施，雖然他從沒在任何一位西施的召喚下停車，至少沒在我面
前這麼做過。
通常我們會在七點半抵達通宵，到爸爸慣常拜訪的早餐店用早餐，
他會來一克蕃茄鐵板炒麵加蛋，以及冰咖啡一杯，我則是鮪魚烤土
司加溫奶茶。臨走前，老爸會跟老闆娘哈啦兩句，展現他自以為高
竿的幽默感。然後我會帶著那杯奶茶，在通宵車站前與老爸揮手道
別，跟著火車走走停停回到台北。
爸爸被診斷得了腦腫瘤之後，媽媽就再也不准爸爸開車，而我上學
的交通工具也單純得只剩火車，雖然這一段路程我不需要與火車司
機聊天，我卻怎麼也無法在車上安眠。後來，爸爸會坐在副駕駛座
上指導媽媽開車上路，到醫院回診化療、去大賣場採購日常用品、
或是從車站接我回家，我也漸漸習慣駕駛座上媽媽嬌小的身影。
然而我一直到爸爸走了之後才明白，讓女兒在他的身邊毫無牽掛的
睡著，是屬於他身為父親的驕傲，守護女兒的安全則是他必達的使
命，所以他從來沒有出過任何一絲差錯，累的時候吞兩瓶康貝特再
上路，真要不行了就停到休息區小睡十五分鐘。他用他的意志力與
愛，為我圍出一個供我安然熟睡的搖籃。
爸爸的過世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再也沒有造訪過通宵小鎮上的早
餐店，再也沒有搭著誰的車行駛於西濱道路（二高都這麼便利了，
而我也已從台北的學校畢業），再也沒有在誰的車上安然熟睡。
但是爸爸卻悄悄地把他守護搖籃的使命，交給了媽媽，所以我也逐
漸在媽媽身旁的副駕駛座上找到安全舒適的位置，一如我出生前所
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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