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一直記得那首歌〈放生〉。
很適合咖啡廳的氛圍，因為來這裡的人都習慣無言地交換一種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與寂寞。而每當我們被現實威逼得喘不過氣時，就會來這裡，放生無以為繼的緊握。
──也許就是因為太執拗了，才會凡事風輕雲淡。
當時你是這麼說的吧？親愛的S.L.。可這種說法太狡猾了，彷彿在指責我。這樣的執拗，其實就跟你總是點不喜歡的曼特寧一樣。你不喜歡曼特寧的濃烈，卻偏愛它的苦中帶甘。「我偶爾也會遷就自己的任性呀！」你微笑道。
聽起來卻像詭辯。
「喜歡她？」瞥見S.L.刻意偽裝若無其事的專注目光，我忍不住問道。
他喜歡挑這個時間來，因為櫃檯後面那個總是紮著馬尾、長相清秀的女孩。注意到這件事，是我們來了七次之後。而發現他的若有似無，則是在不久之前。他很少關切周遭往來的人（他總說錯身的未必是緣），所以勾起了我不由自主的興味。
「胡說。」他搖搖頭，態度倒也落落大方。啜飲了一口苦中帶甘，才緩緩說道：「你不覺得她和我們有相同的質地嗎？」
女孩很安靜。那樣的安靜並非不言不語或動作俐落輕盈的靜，而是眼神有種彷彿能夠穿透喧囂的淡定。顛倒眾生的貌美在她的凝視下，似乎都嫌庸俗了。但這不是S.L.口中的質地。
「……放我一個人生活，請妳雙手不要再緊握……淪落就淪落，愛闖禍就闖禍……我也放妳一個人生活……就彼此放生，彼此留下活口……如今沉默加上沉默更沉默，再沒有什麼捨不得……」熟悉的旋律從音響裡輾轉流洩。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同樣是這首歌。
「喜歡喝咖啡的人，似乎都很寂寞。」S.L.的視線落在幾欲見底的杯裡，手肘抵著桌沿，搖晃著杯裡殘留的液體。「所以我們來這裡交換彼此的寂寞──而她做的就是放生寂寞的生意。」
後來我才知道，這咖啡廳是女孩經營的。可小巧而簡單的氛圍，敵不過異國風情的入侵。崇洋的心理，讓許多人寧願捨棄自己的寂寞，沉浸在偽裝成異度空間的新潮咖啡廳裡。
「寂寞的人總是害怕寂寞反撲，所以寧願選擇跳入另一種束縛之中，假裝自己並不寂寞。」我輕輕嘆了一氣。「可寂寞是會氾濫的呀！」
原來我們都有相同的質地，即使我早就習慣站在城市的角落。
──也許就是因為太執拗了，才會凡事風輕雲淡。
親愛的S.L.，你又重複了一次，只這次像在為自己說過的話解套。關於放生寂寞那回事。而這次我認同了。寂寞確實需要放生，所以我們總會不知不覺地來這裡。你喝你的曼特寧，我喝我的柚香桔茶。
親愛的S.L.，該說你是樂觀，或是悲觀呢？不過，這樣的標籤並不適合你。有時即使知道沒有結果，你還是會繼續走，而有時可以預見結果時，你卻選擇放手。所以任何的標籤都不足以解構你的思維。
就算我們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久到越來越不了解彼此，我仍是找不到適合你的標籤。光是放生寂寞這事兒，就超出了我的預見。
就像我習慣站在城市的角落也超出了你的預見一樣。親愛的S.L.。
奇蹟，只發生在相信奇蹟的人身上嗎……聞言，我震動著。親愛的S.L.，我似乎明白為什麼你會說那女孩和我們有相同的質地了。
這樣十足能夠動搖我們信念的困惑呵！
「奇蹟，只發生在相信奇蹟的人身上嗎？」女孩的話語裡有不著痕跡的嘆息。「信仰或許真的需要一點勇氣。可惜勇氣是不能傳染的，否則我真想像你們一樣，即使在夾縫裡喘息，也能綻放屬於自己的美麗。」
最後一次見面時，女孩站在店門口，抬頭凝視工人拆解招牌。她的側臉仍是一派淡定，只這次多了一絲不意察覺的風霜。曾經矗立的店招委地後，她的話語裡有不著痕跡的嘆息。這是我和S.L最後一次見到她。
結束營業後，女孩帶著曾經的夢想離開台北了。這個城市有過她的不安、期待，與寂寞。
然後，我一直記得那首歌〈放生〉。而也許我們都會遇見這樣的歌、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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