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能否繞過死亡的舊址，重新架構生命的意義？非關坦率的青春，或者造物的傲慢。而是在一種不哭的張力中潛行，聆聽瀕臨崩潰卻又恰如其分的冷靜基調。
俄國抽象藝術家Wassily Kandinsky曾說：「Black is like the silence of the body after death, the close of life.」然而，黑白影像真的是生命的終結，真的是死亡後的必然沈靜嗎？無論如何，我確確實實在那彷如停格的畫面中聽見血液緩緩流動的聲音。
或許記錄片《醫生》只是試圖以更簡單的蒙太奇，註解那一雙曾經熱烈擁抱過年輕卻還來不及探索生命的眼神。
生命其實很純粹，回頭就能看見自己。
◇◇◇
若非為了洽談出版事宜，那個如流星般一瞬即逝的少年Felix（溫昱和）不會來到我的窗前，我可能會錯過停下腳步的機會，傾聽一位父親如何以再飽和一點就會潰堤，甚至是潰堤多次後的沉痛，憑弔兒子的自縊。
誠如導演鍾孟宏所說的：「凝視一個人的傷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管是凝視者或被凝視者，都需要去忍受那種揭開傷口的苦楚。」
那種揭開傷口的苦楚，並非剝開表皮創傷的舊痂時淺層的痛，而是一種更蝕心、更沁骨的寒。Felix想挑戰的不是身為腫瘤科醫師權威的父親溫碧謙的尊嚴，而是死亡的界限。就像他年幼時曾對母親說的：「我真想知道一根草躺在地上是什麼滋味。」
而我想知道死亡的況味。
那樣的死亡是有跡可循的。Felix對徽章、對武士刀、對切腹、對懸吊、對殉葬，早就存在著非比尋常的好奇。這是求救的訊號？抑或對生命界限的執意？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事實上，當Felix以童軍繩絞斷呼吸，將自己杜絕於世界之外，當溫碧謙用手扭開水池中交纏的水管時，這個問題就不再重要了。
許多早慧的孩子，總企圖凌駕生命，去追尋他們口中的自由，卻不知道背光處還隱藏著束縛。親情的束縛。
往前走有時比回頭困難多了。
孩子，我們該如何愛你呢？混淆的價值判斷誤導了你，讓你以不是微笑的微笑，以不是哭泣的哭泣，面對接踵而來的衝擊。或許是我們忘了告訴你，難過時就抬起頭，看看腳下的花朵。
你聽過花開的聲音嗎？微弱的音頻裡，有堅強的美麗。
2003年，十二歲的少年Sebastian Tarnawiecki越過赤道，求診於溫碧謙。Sebastian與Fliex有許多相似處，不同的是，他那強烈的求生意志。那是本能的，對生命的嚮往。他無法拿脆弱的健康去試探死亡。
溫碧謙努力治療Sebastian的癌症，就像在醫治兒子自縊時於心中留下的創痕。然而，儘管Sebastian編寫了一個又一個的寓言故事，卻終究還是無法見證屬於自己的句點。
Felix和Sebastian，一個試著探索黑暗的背後，一個掙扎地想抓住一道光。
沒有驚心動魄的場景，沒有高潮迭起的劇情，更沒有光鮮亮麗的俊男美女，《醫生》以黑白膠卷、生澀的過場，記錄了跟不上自己的哭，以及一位父親最原始的震動。
◇◇
然後，又去看了一次《醫生》。之前是為了公事，這次則是陪S.L。
「你還記得第五號病歷的那首搖籃曲嗎？」走出台北光點時，冷冽的晚風迎面拂來，S.L.攏了攏領口，問道。
「聖瑪莉達的搖籃曲。」我點點頭。他說的是動畫〈怪醫黑傑克〉第五號病歷中，那個青年午夜夢迴總會聽到的曲子。有段時間，我和S.L.貪戀其中。懷念的旋律，比母親的床邊故事更讓人感傷。因為聖瑪莉達的貓頭鷹，還有同樣渴求奇蹟的我們。
S.L.笑笑，我們倆低聲哼唱起來：「聖瑪莉達，聖瑪莉達，在你最喜歡聖瑪莉達的森林裏貓頭鷹在鳴叫著……紅色的果有三個，綠的果實有二個，白色的果實有幾個……」
週末的夜晚，街頭特別熙攘。倍覺自己的獨自與渺小。或許是心有靈犀吧，S.L.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原來生命的界限如此脆弱，而且不堪一擊。」他對好萊塢電影的聲光效果總是無動於衷，卻偏偏對單純的命題興味十足，而且容易被觸動。
「等你死後，你會想用什麼東西陪葬呢？」S.L.或許是想起片中Felix描摹自己的墳墓和陪葬物的橋段吧！
我是認真揣想過死亡的，卻未真切地思索過這個問題。
「應該是死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吧！」我側頭緬想著。
「就像Felix畫的那幅圖，老鼠在蛇的血盆大口前所看見的景象嗎？」
「比那個再深沉些。你呢？」我反問。我和S.L.總是無所不談，包括人生、包括死亡，包括我和K分手時的心情，以及他的初戀。S.L.的想法每每出人意料，有時意外的獨到，有時則意外的平實。
他微笑道：「我自己。」
◇
是的，這是一場令人不忍鼓掌的生命歷程。寧靜的喧囂悄悄地蜿蜒過靜脈，最後在使瓣膜閉鎖之前竄逃。那麼，生命的驕傲是否該在死亡面前伏首？若你能如溫碧謙醫師學著放過自己，或許就可以看見答案。
是的，上帝是園丁，現在祂只是將人間花園中長得特別美好的花朵取回，留在身旁罷了。關於Felix，關於Sebastian，請用一種節制的凝視。
你聽過花開的聲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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