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奈,妳只可以看著我。
田中麗奈從不認為自己的一生有多麼坎坷崎嶇。
即使在外人眼中,她或許是汙穢不堪的。但田中認為,真正能看不起她的,只有她自己。真正能夠說她骯髒的,只有田中麗奈一個人。
對於田中麗奈而言,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只要沒經過她同意,就不算數。
就算是奪走她的身體。
田中麗奈十六歲的時候,在故鄉,福岡,遇到奧村陽。
她還記得奧村的樣子,那青澀的、那稚氣的側臉和笑容。比她還小一歲的奧村,像時下年輕人一樣染了頭金髮,身上吊著叮叮噹噹的掛飾,還有胸前的骷顱頭項鍊,制服釦子只扣了兩顆,炫耀似地露出那精壯的胸膛。
然後奧村看著她,羞赧地笑了。
田中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向這個意外純情的男孩提出請求。
收留我吧。
田中說,她是逃出來的,從繼父身邊。
奧村點點頭,他牽著腳踏車,故作帥氣地伸出大拇指比比後座。
看起來很直率,感覺上很帥氣,這個橫行附近中學的大男孩。她坐在後座,展開雙臂牢牢攬著奧村的腰。男孩汗濕了襯衫,田中的胸緊緊貼著他的背,她看見男孩的耳根,像遠方夕陽,耀眼的紅。
他們在沙灘上赤腳奔跑,奧村拉著她,學日劇裡的熱血男孩一樣奔向夕陽。
那時的一切美得太過夢幻,田中想。
當紅日完全消失在地平線的那端時,奧村熟練地升起火,得意地對她笑。他們並肩坐在火前,奧村脫掉襯衫,光裸著上身。火光映照在他秀氣的側臉上,那精練的頸部和胸膛,那年輕的、充滿生機的肌肉線條,他側過頭來望著田中,火焰在男孩眼底燃燒。
田中傾身吻他,眉、眼、鼻、唇,他們熱烈地接吻,用盡力氣地相吻。田中用力地喘氣,男孩壓在她身上,兩手撐在她頰邊。
她知道他想要什麼。
田中顫抖著手解開制服衣釦,她看見男孩的眼神,狂熱的、彷彿要燃燒般的。當她褪去襯衫只剩下那件白色的內衣時,奧村俯下身來吻她。
她是喜歡他的。
田中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對於可愛的那個大男孩的感情,可是,卻不是愛。
她說不出愛,當十多年後她重新想起那男孩時,她記得他的一切,他只扣第三和第四顆釦子,他喜歡把菸和打火機藏在右邊口袋,他總是和田中對望然後早她一步害羞地移開視線,他在做愛的時候喜歡吻田中的眼。
但田中說不出曾經愛過。
到底,什麼叫作愛?
我、要、去、東、京。
男孩錯愕地望著她,她看著奧村年輕的臉龐上滿是意料中的震驚與憤怒。他捉著田中的肩膀,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拙於言語的孩子多麼可憐,田中同情地想著。
她從男孩的眼神中看見他說不出口的責備,田中麗奈,妳這無情的人。所以田中吻他,讓男孩肆意在她身上留下痕跡,這是她允許的。
痕跡會消失,傷痛會永遠存在。
當她離開的那天,奧村沒有來送她,她知道,奧村會恨她直到老去。
被喜歡的人恨著的感覺真好。坐在往東京的車上,田中忍不住愉悅地笑了。
有時候田中也會想,能有個男人,睡前道晚安,清晨說早安,感覺很幸福。
所以她答應了高橋的求婚。
那個總是乾淨整齊的男人,那個溫文儒雅的大學教授,他跪在哲學之道上,手忙腳亂地掏出西裝口袋裡的戒指。
哲學之道上一片楓紅。
就像高橋俊朗斯文的臉龐。
他說,讓我照顧妳,麗奈。
高橋語氣溫柔地喊她名字,高橋眼神誠懇地凝望著她。
他是個好男人。
於是田中笑著點頭。
麗奈,我要妳只看著我。
十八歲的田中麗奈,是她人生中最難以遺忘的回憶。
她在東京。
五光十色的、絢爛奪目的、糜爛奢華的,東京像嗎啡一樣,侵蝕了田中麗奈。她迷失、迷惘、墮落、放縱,她放任自己在這醉人的夜放肆狂歡盡情享樂。
太陽升起的時候,田中才發現自己的錯誤。
一張張刷爆的現金卡、沉重無底的卡債、只剩個位數的存摺,田中不再出門,她每天躲在房裡縮在棉被裡,聽著門外討債的叫囂。
然後她終於下定決心。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睡一晚。
田中站在夜店門口,點菸的手不自覺地顫抖。
只要我不允許,就算是佔有我的身體,也不是真正的佔有。她不斷地催眠自己,她終於發現有些事真的是想像比實際去做還要簡單。
妳就是田中麗奈?
那個人開著價值不斐的LEXUS SC430,耀眼的翡麗紅,他搖下車窗,對她揚起迷人的笑。
這世界真是不公平。
有人要為生計出賣肉體,有人就為慾望花大錢。人類。
田中踩熄了菸,強迫自己表現出老練的架勢。
五萬。
對方微微勾起唇角,那雙深邃漂亮的眼直盯著她,讓田中忍不住倒抽了口氣。
上車。
他們之間不需要語言,只有慾望。
那男人,姑且把他編號為LEXUS男好了。
他緩慢地,以一種征服者的自信,脫下田中那件藍色豹紋絨毛外套,毫不在乎地丟在床下。田中忍住想提醒LEXUS男那是名牌的衝動,無奈地翻了翻白眼。
一晚要價二十萬的五星級旅館房間,燈光這麼暗,看不見那華美的裝潢真是太可惜了。她越過男人的肩,望著天花板想。
LEXUS男輕輕地笑著,在她耳邊,那渾厚好聽的嗓音重重地敲打著她的耳膜。感覺好像醉了,田中意識模糊地攀著他,男人精瘦的手臂緊緊地攬著田中的腰,她載浮載沉,覺得自己彷彿就要死去般的。
她無力地呻吟,抽泣著,指尖嵌進男人結實的背,她急欲尋求一個出口,她的身體裡有頭野獸正要衝破禁錮。
田中知道那是奧村從未教給她的,性的美好。
她發現,有些事,在做之前覺得想像比實際去做還困難。在做了之後,卻覺得那預想中的困難,其實根本不算什麼。
妳也很享受的樣子。
LEXUS男只穿著樣式簡單的深色牛仔褲,但那中性化的剪裁、突出的磨洗效果,田中一看就知道是前幾天在雜誌上看到的Armani當季款,價值十五萬日幣,有錢人。
她冷冷地哼了聲,用棉被蓋住赤裸的上身,一手從床底下撈起她的內衣褲。
我幫妳?
男人用手指勾起她的黑色蕾絲胸罩,惡作劇地笑著。他望著田中,鑲在那張白皙漂亮臉龐上的墨色雙瞳讓田中忍不住地偏頭避掉男人的視線。
長得好看的男人真是不討喜。田中邊在心底抱怨著,邊從男人手中搶回自己的內衣。LEXUS男彷彿被逗樂般地笑著,然後撿起地上的棉質襯衫套上,惋惜似地對田中眨眨眼。
可惜不能讓妳多舒服幾次。
他這麼說著,然後從牛仔褲後口袋裡拿出皮夾,掏出一疊鈔票放在床頭。
那是你的損失,不是我的。
她學著男人惹人厭的語氣回應,然後點算起那疊鈔票。
原來,出賣肉體這樣的事,比想像中還要簡單。
東京!
被Morpheus掌控的罪惡之城。
東京!
她又深陷在Dionis 的狂歡宴會。
田中突然覺得這一切是這麼簡單,得到,與花費。她把客戶們編號,依照他們所開的車的廠牌,TOYOTA男、MAZDA男、HONDA男、BENZ男、AUDI男、BMW男…。
但LEXUS男沒有再出現過,田中不無遺憾地想。如果再遇到的話,打個折好了。
謝謝惠顧。
田中躺在白色柔軟的大床上,數著AUDI男留下的鈔票,看著那傢伙轉開的無聊財經頻道。然後她驚訝地發現那討人厭的LEXUS男正出現在電視螢幕上,那長相俊美卻個性惡質的男人穿著成套的深藍色Armani絨質休閒西裝,戴著無框的眼鏡,高舉盛著金黃色液體的高腳酒杯。
那傢伙好像真的很喜歡Armani。那是田中唯一的感想。
五萬?
當天晚上那輛紅緋色LEXUS跑車就像那晚一樣傲慢地停在她面前,就在田中常出沒的夜店門口。她正要走向停在路邊的BENZ時,男人囂張地把雙門跑車開上人行道,橫亙在她與BENZ之間。他還穿著她今早在電視上看到的西裝,搖下車窗,對田中揚起迷人的笑。
經濟不景氣,漲價了。
田中挑釁地抬起下巴,LEXUS男毫不介意地笑著,他推推眼鏡,不屑地用拇指比比旁邊的BENZ男。
他給妳多少,我給妳三倍。
田中爽快地答應,然後坐上LEXUS的副駕駛座。
男人做愛的技巧如她記憶中那樣好。他溫柔的指尖在田中敏感的部位舞動著,他每一次強而有力的撞擊,都讓她窒息。這到底是懲罰還是快樂。田中無力地任由他擺布,隨著他的動作擺動,然後虛弱地呻吟著。
他們之間沒有語言,只有慾望。
喂?我是,是的,我知道了,那就這禮拜六?好的,我會記得,再見。
田中趴在床上,看著男人手忙腳亂地從西裝口袋裡找出手機,然後敷衍地回了幾句話就乾脆地掛斷通話。
好像很忙啊,龜井先生。
田中諷刺地開口,她正等待著男人錯愕的表情。那或許會讓她得意一星期。
龜井爽朗地笑著,他毫不介意地光裸著身子在房間內走來走去,向田中展示他那精瘦沒有一絲贅肉的完美體格。
噹噹,恭喜妳答對了。
男人愉快地替田中和自己倒了紅酒。她感到失望,太可惜了,她是如此期望這傢伙面具脫落時的模樣。
我下禮拜要訂婚,所以,當我情婦如何?
田中蠻不在乎地望著自己的指甲。上面的彩繪花紋有些脫落了,看來得找時間去補補。
五張白金卡,一棟別墅,和五百萬存款。
這條件優渥得嚇人啊。田中想。男人穿回那昂貴的西裝,他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給我一個非答應不可的理由。
她拉著龜井的領帶,用力地將他扯了下來,吻在他的耳邊,輕輕地開口。
男人笑了。他笑得爽朗而迷人,他的眼神魅惑而醉人,他的嗓音低沉而渾厚,龜井輕佻地挑起田中的下巴,緩緩地開口。
因為我做愛技巧很好,因為我讓妳欲仙欲死,因為在床上沒人比得過我,嗯?
他的吻細密而溫柔地落在田中頰邊,她忍不住攬著他的肩。
那好吧。田中說。
疏水道上漂浮著樺色的葉。
高橋溫柔地凝視著她,閃耀奪目的鑽戒牢牢地套在她左手無名指上,十指緊扣,那文質彬彬的男人身上有檀香的味道。田中一直沒說其實她並不是很習慣這淡雅的香味。
春櫻、夏螢、秋楓是哲學之道的名景,下次,我們來賞櫻吧!
教授笑著規劃他們的未來。那美麗的、那綺麗的、充滿夢想的、未來藍圖,田中望著彼端的銀閣寺,這條路,感覺卻是如此漫長。
她突然又想起東京。
天,那兒的楓比起京都真是差多了。
那生硬的、灰黑色的、毫無生機的城市,比起她未來將要渡過餘生的京都,有著多麼強烈的對比。
田中轉頭望著高橋的側臉。
那位京都大學的歷史學教授正專注地講述哲學之道的由來,橋本關雪的夫人種下的櫻,西田喜多郎走過的路,他那單純而溫厚的笑容,讓田中忍不住愣了。
這就是她將要嫁的男人。
二十歲的田中麗奈,十九歲的奧村陽,東京的重逢。
那時候的她,正躺在那豪華而奢侈的歐式白色豪宅庭院內的游泳池畔。奧村還是一樣頂著那張狂的金髮,他穿著白色的連身工作服,拉鍊拉到腰際,袖子在腰間打了個結,上身穿著黃色的T恤。
那個久違的男孩錯愕地瞪著田中和她身上亮橘色的比基尼。
田中小姐,這是新來的除草工人,奧村。
她拿下臉上的太陽眼鏡,對那個依然純情的男孩笑著。奧村幾乎是立即地就漲紅了臉,他望著田中,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真是個帥哥。
那討厭的Armani狂從游泳池的另一頭端著兩杯馬丁尼朝他們走過來,那不可一世的傢伙赤裸著上身,只穿著Armani高磅灰色工作褲,他坐在田中躺臥著的白色太陽椅上,抬頭看著奧村。
年輕健壯的小伙子,嗯?
龜井的手在田中光裸的背脊上滑動,她感受到奧村的視線,像針扎般。但她卻刻意地、挑釁地閉上眼,享受著龜井的撫摸。
我們英俊多金的龜井先生吃醋了?
龜井俯下身,以唇代替他的手,愛撫著田中光滑白皙的背。她舒服地低聲呻吟,翻過身趴在寬大的太陽椅上,讓龜井肆意地親吻她。
別忘了約定,妳只能看著我。
那位憨厚的中年管家尷尬地拉著奧村離去。田中側過頭去看他,那男孩,那已脫稚氣的大男孩瞪著她,無聲的責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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