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樹 海
「這個男人不適合妳。」很久以前我就想這麼對柯雅說。
但就在柯雅發現我跟她的男伴在她的房間歡愛時，她崩潰了。「你！出去！妳這個小賤人！為什麼這麼對我！？」她抓起我的頸子，瞪著我的雙眼是充血的。
我想起很久以前，人口販子脅迫我賣淫時的眼神。
「妳只愛海倫，這個男的不適合妳。而且這不是我願意的。」我冷冷回答。
柯雅的眼神在那一秒鐘是顫了一下，我不明白那是不是淚光？「柯雅？」我喚她，她卻蹙緊了眉。
「沒有任何理由！」她裂開嘴叫道，我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歇斯底里。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哭著，看見她抓著椅子往我身上打來，沉重的痛楚令我放聲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印象中我似乎就是這麼蜷曲著身體，哭喊著求她原諒，我知道我這次太過分了，我是沒有資格這樣對她的，她的爹爹也沒有、嬤嬤也是。
她將我打到昏死時才終於住手，懵懵地，我看見柯雅淚流滿面的狼狽模樣，我笑不出來，也沒有力氣哭了，她的椅子斷了兩隻腿。
柯雅理著一頭短髮，短得很誇張的短髮，然後染成亮紫，戴著紫色的隱形眼鏡，我不知道她的本名，『柯雅』是她為自己取的名字，她極力地裝成一副香港人的模樣，但她卻脫不了一種上海女孩的氣息。
應該是她有一雙鳳眼吧，而我沒有。
重點是我連自己從哪裡來我都不知道，柯雅說我沒有香港女孩的氣息，或許我和她一樣是上海人，或許不是。
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柯雅見到我，隨隨便便就把我叫海倫，我沒異議，雖然我知道這是別人用過的名字。
柯雅有點神經質，我聽說她在寫作，但她從來不讓我看或碰她的作品，甚至接近她的書房，打掃時要在她的監視下擦拭她的電腦。
有時候她很蠻橫無理，但這一切我全都願意接受，只因為供給我吃住的人都是柯雅，她把我從香港貧民窟中解救出來，在那裡，我是個雛妓。
「真可憐，這麼小就這樣。」柯雅用憐惜的口吻對我說。
這句話很多男人都對我這樣說過，但是對我的態度都一樣。只有柯雅不同，只有她會用女人的立場來同情我、愛我。
即使柯雅時常想著我是如何地在算計她。
她寫作時我在她身後整理她的床鋪，她寫的作品是我在前天時偷看的那一篇。
我盯著她辛勤地打了很久的字，很久之後我才敢問她：「為什麼女生死了？」
她停下打字的雙手，一雙鳳眼凜凜地盯著我，嘴角微翹，像是笑了。
「妳看了？」她問，語氣是揚起來的。
「是的，我看了。」
「是嗎，很好。」她說，然後卻回頭繼續她的故事情節。
我以為她會一股腦兒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甩我一巴掌後叫著：「妳這賤人都沒在聽我說話的嗎？」然後持著雞毛撢子往我身上招呼。
柯雅她的脾氣並沒有我想像中來的壞，只是我還是得堤防她，她的脾性怪異的很。
這樣的柯雅讓我以為她並沒有喜歡的人或愛他的人，但她是有的，而且她深愛的女孩就叫『海倫』。
所以當我知道這樣的柯雅有天竟然也會跟男人交往時，內心其實是沉痛不堪的，而且柯雅並不知道這個男的是多麼地不適合她！跟他在一起的下場只會很淒慘。然而柯雅不懂。
不，或許她並不是不懂，或許她是清楚的，只是不願意說明罷了。
「柯雅，為什麼妳會想跟男人交往呢？」
她聽了，右眼眉尾誇張地揚起，睥睨地俯視著我。「小賤人，妳不需要知道，而且妳不懂。」
我並不懂柯雅，雖然有時候我以為我是懂她的，但是其實我並不懂她，我想她也不懂我。
所以當那男人向我在柯雅的房裡求愛時，我不願意但我沒有拒絕，我想讓柯雅看見她所愛的他醜陋的一面。
醒來的我躺在客廳的地毯上，鋪在身下的毛巾全染上血，我這才發覺我全身的衣物全溼透了，而且全都是血。
「海倫，妳看妳全身血淋淋的樣子，還不快去沖一沖？」
我聽見柯雅的聲音，她沒再叫我小賤人，語氣柔和得令我不安。
即使如此我還是進了浴室沖了一下澡，血水沖淨以後才發現椅子的木屑有許多全扎進傷口裡。
我忍著痛將木屑全拔了出來，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的還留在肉裡，傷口的刺痛比剛才被柯雅揍還痛。
「待會兒我帶妳去醫院。妳剛剛吐了一堆血。」門外傳來柯雅的聲音。
她是因為她剛才差點就把我打死了所以現在才這麼柔和的嗎？
坐在柯雅車裡，我們都沒再說話，因為內出血，我住了一個禮拜的醫院便急著出來，回柯雅家時，聽說她也一個禮拜沒有回來。
我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柯雅回來了，她顯得很疲憊，看見我時很勉強地打了一聲招呼，然後全身虛脫般癱在沙發上。
我那時並不知道她病了，而且是很嚴重的病。
「小賤人，我想帶妳去見海倫。」這麼說的柯雅驅車載著我，一路開到了海邊的防風林裡。
她淡淡抽著她習慣抽的那牌子的煙，背著風，淡淡地看著防風林中一尊破敗不堪的天使像，然後她說：『海倫就是死在這裡。』
「海倫，妳知道上海在哪裡嗎？」她問我，海風強勁地吹，幾乎快將我們給捲走，我艱難地睜開眼睛時，只看見一片飄在海上的迷霧。
「…在…在那裡嗎？」我指向迷霧最濃的方向，那裡飄著一團鬼魂似的氣體。
「對啊，我的家人…就在那裡。」第一次聽見柯雅提起她的家人，以前只要我或她週遭的人提起她的家人她不是臉色變了就是大吼大叫著要我們別再提那些舊事。
但她這次沒有，她很平靜。「我被永遠地驅離那裡，永遠都不能回去。」
「柯雅，妳在想家？」
「家？」她嘻哩呼嚕地笑了出來，叼在嘴裡的煙跟著掉在她站著的沙灘上。「我沒有家。」
「或許那裡就是我的家。」她突然想到什麼事情般地說，柯雅一個轉身，指向防風林裡那尊天使像。「因為那裡也是海倫的歸宿。」
「為什麼妳被驅離上海了？」
她看看我，吸了一口煙後，她說：「因為我喜歡女人的事情被爹爹發現，他氣死了，跟姨媽教訓了我一頓後，用“留學”這樣高貴的名義把我丟在香港，免地丟他們倆老人家的面子。」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柯雅說了那麼多關於自己的私事，我曾經問她，她難道不介意我和她的男朋友背叛她嗎？
她沒有說話。
海倫是從英國到上海留學的女孩子，第一次見到海倫的柯雅便深深地喜歡上她，當然我並不明白是什麼原因。
她們偷偷地彼此相戀、見面，最後還是被柯雅的父母親發現，為了顧全自己的面子，將柯雅給送到香港遊學，當然海倫也跟來了。
她說，海倫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她永遠都記得耶穌對她叮嚀了些什麼？又交代了她些什麼？她永遠都記得。
只是，在她快死的時候，耶穌沒有出手救她。
柯雅說著，語氣有些哽咽了，那一瞬間我不在乎柯雅有多麼地神經質、不在乎她打了我多少次？她也是個可憐的傢伙。
我想我會陪在柯雅的身邊，她比我更可憐。
但後來柯雅因為長期抽煙的關係，得到慢性的支氣管炎，臨走之前，她說，她想看看天使。
我拿了柯雅的鑰匙，看著她因為長期缺氧的關係，膚色跟她的頭髮幾乎是一樣的紫色。我將她扶到車子裡時，她的呼吸既緩慢又微弱。
「柯雅！振作點！」我說，生澀地發動柯雅的車子，往海邊開去。
我發了瘋般，把車子開進防風林裡，柯雅吃力地將車門打開時，也從車子裡滾了出來。
我去扶她時，她逕自地說著海倫死掉那天的事。
她說海倫是因為胃癌而死的，死前瘦得跟竹竿沒兩樣，死前柯雅幫海倫辦了出院，海倫說她想去教堂，見她一輩子最崇敬的耶穌。
柯雅說，她見到耶穌時，求耶穌救海倫，而海倫求的是什麼？不論柯雅怎麼問，海倫堅決不說。
可能也是求耶穌讓自己活下來吧。
然後，海倫說她想見天使，她說如果見到天使時，可以請天使直接帶走她，她想轉達給耶穌知道的事情，也可以透過天使讓耶穌知道。
海倫伏在天使像前，困難地看著天使像上大小不一、歪七扭八的裂痕，然後說了一串柯雅聽不懂的話。
柯雅躺在海倫身邊，海倫聞著海風的酸味，靜靜睡去。
「耶穌會救妳的。」柯雅說。
「耶穌會救我的。」海倫複誦了一次，滿足地笑了。
可惜最後當柯雅在天使像前醒來時，發覺，耶穌並沒有救她。
海倫死在天使像旁，一副相信耶穌會拯救她的滿足模樣。
柯雅說著，笑了起來，但因為缺氧，她的笑是沒有聲音的笑。「耶穌簡直是狗屁……」
「不會的，」我抱住她。「耶穌會救妳的。」
「…耶穌會救我的…」她緊緊地將我抓住，然後哭了出來。「我好想家…」她是嚎啕大哭的。
「我不想見到耶穌，我想見到爹爹……」她繼續哭著說。
「乖，不會有事的。」我抱著她，突來的一陣鼻酸。
我陪她一起躺在天使像旁，雖然柯雅有可能跟海倫一樣死在天使像旁…，但我並不惶恐，至少她與海倫有一樣的歸宿。
「……我死了之後，不要告訴我爹爹和姨媽，火化之後，就把我的骨灰撒在海裡吧……哈哈。」她笑了出來，繼續說：「很老套吧？」
「不會。」我抓著她的手，她緩緩地闔上眼睛，她的表情安詳，在她閉上眼睛之後看見了怎樣的光景呢？
然而當我醒來時，發覺，耶穌並沒有救她。
我扶起柯雅僵硬的軀體，那尊天使像若有似無地笑著。
很久以前，柯雅在貧民窟裡救了我，但現在，救不了她的無奈感沉重得令我想放聲大哭。
海倫她可能很久之前就已經知道，耶穌不會救她。
死在天使像旁邊，或許她會離上帝近一點，或許不。
柯雅死後我還是不懂她，我想可以確定的是，柯雅最後終於跟海倫在一起，她們有個共同的歸宿。
共同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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