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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4-13 01:26:50| 人氣5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落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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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的大操場是很有特色的,它是一個確確實實的公共財,也是一個有機體。晨昏午晚四時之景不同。當然,不是操場本身有什麼變化,是在那兒活動的人不同。

大約清晨四五時,第一批活動者就從十八尖山下來,他們是附近眷村的老榮民老榮眷,清早出來活動,操場是必經之途,有那麼固定的幾批人,帶頭的也很固定,一路走一路揮著拐扙,回憶往事評論今事。鄉音很重,語調也很權威,大概是從前帶部隊養成的習慣。初時七八人一夥,後來慢慢凋零,近年兩三人也是一組,或者竟有踽踽獨行的。六七點後,這批人過去了,就有早起的教職員,他們不成群結隊,是一個個的獨行俠,走得很快的穿過操場,幾年前劉炯朗校長就是代表的一員,七八點鐘以後,操場就寂靜起來。從前是有升旗典禮的,八九年前,一位自由派的訓導長,認為強迫升旗沒有意義,改為一週一次象徵象徵,後來也維持不下去。現在,在這一段時間,老師去研究室,學生去課堂──當然也有賴在床上的,操場就很安靜了,直到午後,開始有上體育課的,才又有了生氣。下午四五點,是大操場最熱鬧最多元的時候,除了上課的學生,練氣功的,打截拳的,愛人太太小孩小狗全都來了。跑道上擠得滿滿的,練百米的,呼一下就過去了,但也有才牙牙學步的小baby,搖搖晃晃的在路中間晃,小狗前前後後的竄躍護衛著,baby們笑得好開心,這是他們試探這花花世界的第一步呢。

這些人中有一個我,肯定是全操場走得最慢最醜的,幾年前,剛退休時,學生還認識我,多有停下來說聲校長好的,漸漸的,當然都不認識了。一個雪白頭髮一扭一扭的中風老人,有點礙路,可也不比那小狗小孩更礙。有那資深的學長,向剛入學的新生指點著說:「那是我們的老校長呢……」

「哦!」新生用眼角瞄那麼一瞄,一個蹣跚佝僂的影子罷了。

有一段時期,在我散步的時候,常有一位女教授帶著她實驗室的研究群一排展開的在跑道上呼嘯而過,第一次越過我時,總會齊聲的叫一聲「校長好!」這位女教授的研究教學都挺出色,卻以「制衡」校長為己任,在做校長那一段時期,我真是吃足她的苦頭,不過因為她研究教學出色,總忍讓著,其實內心還很尊敬她。後來我退休了,階級的矛盾沒有了,再後來又中風了,成了殘障弱勢族群的一員。弱勢族群,那是她要保護的。於是,我們的關係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我出院返校那天,完全沒預警的,她還捧了一大束花來獻給我,那一刻我真是激動,眼淚直在眼眶打轉。所以,當她第一次帶著她的研究群橫掃而過,叫「校長好」時,心中是充滿著溫馨的。但是,後來有一次,兩三天沒去操場,再去時,她們又過來了,學生們叫「校長好」,教授卻回過頭來問:「怎麼前兩天沒見你呢?」我支吾的呢喃了兩句,一聽就是藉口的解釋,好在她們很快的跑過去了,但不久又遠遠的跑回來,那時心中竟惴惴起來,好像小學生逃課被老師抓著。我為什麼還怕她呢,真是的!好在一段日子後,研究群還來,教授卻不來了,有一次在路上碰見,她說是改爬十八尖山去了,也許吧,但總覺得這就把我們扯平了。

還有一陣子,有一位教授聽說是癌症末期,外表卻看不出來,每天下午到操場來散步,見面也常寒喧,但走走走走的後來就不見來了,再後來收到訃聞,才知道他已走了。

還有一陣子,在操場北角的一隅,常有一對穿了運動服的學生,靠在一起,往往是女的幫男的推拿按摩,是一起訓練什麼的選手吧,但看得出來是相愛著,一推一瞥都是柔情,溢滿了禁不住的要流出來,把四周的空氣都電化了。哦!青春和愛多麼的好,每經過那兒,我都感受著也感動著。

夕陽已經快沉下去,我從操場西端繞過欄杆出來。操場東西兩端,是完全不同的景象,東端是入口處,總是擠滿了人,充滿了各種活動,西端卻是靜悄悄的,欄外有一條鋪了薄薄一層柏油卻又斑斑駁駁的土路,向後山延伸上去,路旁有一張洋鐵皮做的,可容兩三人坐的靠椅,就這麼孤伶伶的一張,似乎被人遺忘在那兒。而且自從放在那兒以後,似乎也沒有什麼人坐過,我是那少數曾經的坐客之一,有一次還是和管先生一起。

稍稍的把椅子拂了拂,就很快的坐下來,今天走了三圈,可真累了,攤開書稿,想把那最後兩章再看一下,可沒一兩分鐘就打起盹來。打盹真好,老人是最能打盹的。坐著坐著,不管什麼場合,就打盹了。老人的記憶中,有太多的往事,一生的往事,在打盹中都跳躍出來,結合了想像自由的飛翔。身體不聽使喚了,但想像卻禁錮不著,四十九年前,當時還是滿頭黑髮青年的老者,曾陪著梅貽琦老校長來新竹看校地,當然不是這兒,是現在已是校門的光復路口,但那通往深綠的土路豈不似曾相識?全校只有十八個學生,卻要八十一甲地,人家問:「幹嘛要那麼多?」老校長說:「將來有用嘛!」真的,現在還嫌少呢!

遐想又回到那看台北端依偎著的情侶;二十四年前,已經深夜,他和她從梅園下來,也是依偎著,穿過操場,一道刺眼的燈光,忽然亮起,直射過來,一聲大喝:「誰……!」但是聲音馬上小下去,電筒也很快關熄,原來是校警在巡夜,要抓……,抓什麼?卻抓到了個院長!連聲的道歉:「哦哦哦,是沈院長,對不住,對不住……」

三個尷尬的人影,很快分開,校警急急忙忙像小偷般的逃走,他和她分得開開的,連手也不敢牽,連夜的她就趕回台北了,二十四年,快四分之一個世紀了,現在她在那兒?還記那操場驚魂的一夜嗎?

夕陽的餘暉穿過層層的深綠,像一根根精心編織的黃金絲線,灑落在老人雪白的額頭,多麼安詳,多麼寧靜,誰能想像,那安詳寧靜的面容下,卻澎湃著如此的熱情?

但那是青春和愛的迴響呀,誰知道,誰知道呢,那迴響還能再來幾次?

最後的陽光,溫柔的拂過,老人微微的睜開眼,一片落葉,正緩緩飄落。台灣的樹,雖在深秋,也從不凋盡,新竹風大,葉子不等黃透,幾番風雨,就帶著殘綠,飄落下來。今天的風,算是溫和的,可那落葉,並不直接落下,東邊一盪,微微的翹起,一個轉折,一個俯仰,西邊的一晃,再一個轉折,一個俯仰,又盪回來。它是在跳舞呢?這是它生命的最後一幕,下得好好的,認真的跳,終於落到地面,混入先來的枯葉。時辰到了,就必須走。但是不,一陣風過,它又飄起,迴旋轉折一番,對生命,它是多麼留戀,但是,時辰到了,它還是得走,終於落入塵土,這次它不再起來了。

老人忽然想起《真善美》中的一幕,so long, farewell 的歌:

They compel us Cuckoo, cuckoo To say goodbye .Cuckoo! to you
So long, farewell, auf Wiedersehen, adieu
Adieu, adieu, to yieu and yieu and yieu……。


七兄妹一個個優雅的在舞台上舞著,但時辰到了,就必須告別,告別那一生的故鄉,從舞台上直接隱入深山。那最小最可愛的一個,卻不甘心,已經去到幕後,還伸個頭出來,搖搖可愛的小手,做個可愛的鬼臉,她還得謝幕呢。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莊子曾經這麼說過,用來形容這落葉的告別,再貼切不過。其實大自然的生命,何嘗不是如此,愈是優雅美麗生氣蓬勃的,愈是如此。獅子、獵豹,面臨生命最後一刻的時候,總覓一陰涼隱蔽的所在,輕輕的跪下,頭一垂,毫不拖泥帶水的走了。早早就等著的禿鷹胡狼,很快的來收拾殘局,這原是自然的法則。象有象牙谷,知道天命將盡的大象,會自己走到那兒,接受自然的結局。當然也有長途跋涉中死亡的大象,在旅途中走不動了,很想休息一下,但這一倒下,卻不會再起來,旅伴們圍繞著它,盡力的鼓勵,實在不行,躺下了,還用長鼻去協助,去鞭策,但爬不起來了。

旅程必須繼續,象群只好離去。旱季過後,它們又回來,昔日的旅伴,只剩下一根腿骨。領頭的母象,用敏感的長鼻把腿骨捲起,用鼻指輕輕的撫摸,其他的象,圍繞著慢慢的轉,掀起鼻子發出低沉的吼聲,它們在唱輓歌呢!但旅程必須繼續,輕柔的放下腿骨,在老母象帶領下,象群離去了,但還有一隻最後的,也許是它的子女,也許是它生前的伴侶,留下來再用鼻子捲起腿骨,用鼻指撫摸,一次,兩次……,終於放下,孤單的影子,追上同伴,一齊走了。

多麼感人的畫面!但是人,萬物之靈的人,對於死亡,生命中那麼重要的一個過程,又是怎樣的處理?身體扎遍了針,瓶瓶罐罐掛滿全身,再沒有那樣的醜陋,那樣的沒尊嚴。自己痛苦,家屬煎熬,社會負擔,真是三輸的結果。

這就不得不想起愛因斯坦。彌留之際,醫生秘書們問他,有什麼遺願沒有?他先問死亡是不是很痛苦,醫生說:有一點,可很快就會過去。愛因斯坦說:「那我就安心了,我已做到我此生可能做到的,了無遺憾,唯一希望的是,你們能讓我有尊嚴的走。」因此,愛因斯坦完全沒用人為的方法延續他的生命,床邊小几上放著沒有做完的計算,停筆在手無握管之力的時刻,自然而有尊嚴的走了。

但是有幾人能像愛因斯坦這樣理性,這樣幸運?哭哭啼啼的家屬,總在身邊拼死拼活用各種方法延續將逝者的痛苦。我自己是寫好了安寧死亡的遺囑,也做好樹葬的打算,但最後能否如願,卻一點把握也沒有。

樹葉飄落下來,那是一個個體,相對於它,有幾百幾千片樹葉的樹是一個群體,但相對於整片樹林,單株的樹又是一個個體。個體的生命是在發揚延續群體的生命,今年不去舊黃,明年哪來新綠?這道理我們都懂,但是,站在落葉的立場,它的生命卻是它唯一的,就這麼來一次,沒了就是沒了,全沒了,可不只是統計數目中小數點後的一位,怎能不珍惜呢?

這就想起管先生來。也曾吸取陽光,也曾承接雨露,努力地為樹的茁壯,做過一番貢獻。但是一陣風雨,被吹離故枝,從此飄零,再回不去。那葉片還綠著呀,為什麼呢?不過是想做一個有尊嚴有自由意志的中國人罷了!

「做一個有尊嚴有自由意志的中國人」,多麼謙卑的一個願望,但在今天不容易。海峽彼岸,穩定壓倒一切,什麼自由意志,只要一點點牴觸到穩定,哪怕只是某個單位某個個人的穩定,就必須排除。海峽此岸,中國人已愈來愈成為異類,是中國人就不是台灣人,不是台灣人當然就不愛台灣,一切中國,歷史的文化的,都要排除。管先生那麼稚子般天真地珍惜的中華民國身分證,中華民國究竟是什麼呢?共產黨鄙夷它,1949年後就不存在的一個幽靈,民進黨怨恨它,一個外來的政權,讓人聯想起二二八、高雄事件這些悲痛的回憶。國民黨也想揚棄它,真是一個累贅,每到選舉就躲得遠遠,能不碰就不碰。

但十分弔詭,這樣一個被各方鄙夷,怨惡,揚棄的符號,竟存活下來,而且活得愈來愈堅定,現在連阿扁都來擁護它,你說政治弔詭不弔詭?

天慢慢昏暗,暮色籠罩下來,風也慢慢大起來。該回去了,繞過欄杆,風捲著黃沙,滾滾呼呼的橫過跑道,操場早已沒人,明天當然另是一番氣象,又會熱鬧,又會充滿了人。明天,永遠會有明天,但對一個老人,過一個明天就少一個明天,連清華大學的名字也快消失了。那可是他看著誕生的呀,悲哀洋溢全身,蹣蹣跚跚的,老人橫過操場。

回到家,就給雅明通了個電話:「出版吧,我和你一起負責,老管在世,他一定會要出版的,我今天去了操場。」

管夫人,對不住了。但可以向您保證,這本回憶錄現在只出繁體字版,銷路不會超過一千冊,不會激起波瀾,恐怕連一絲漣漪也不會,我們只是想留下一個紀錄,一位原來有熱情有決心的革命青年,做了一輩子的科學家,最後,為了做一個有尊嚴有自由意志的中國人,流落異鄉,有家難歸,也許,也許,若干年後,這本回憶錄可以在他的故土出版,他的學生,他的子孫,翻閱之後,會認識到一個倔強高貴的靈魂,曾這樣的過了他唯一的一生。

管夫人,妳已經盡力了。所有一切責任,政治或非政治的,雅明和我共同分擔,我們對管先生負責,也對中國的讀者負責,中國畢竟不再是文革的中國了。

(本文2005年1月1日及2日,刊登於聯合報副刊)

台長: 大老鷹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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