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年前的一期《黃巴士》,有這樣的一則小故事。
話說春天花花幼稚園所有書友粉墨登場,擔演一個關於一個叫菠蘿油的王子的故事。
詳細內容已無甚印象(要體諒老人家啊…)。大概是說,菠蘿油王子(麥兜)是個有點懶散的王子,喜歡了魚蛋公主(哈哈哈!),但個性還是不長進。他的母后(自然是麥太)為了要他變積極,找了個巫師給他當師父,誰知巫師不知何故一時意氣把他變了蛋撻,從此他更大條道理什麼都不用做,生活更愜意。
一個輕輕鬆鬆無無聊聊的故事,前後也不過四五頁,笑過了,便算了。想不到兩三年後,不但拍成動畫,還變成一部如此沉重傷懷的電影。
從來也不覺得麥嘜麥兜的故事是給小朋友看的,但這群小動物說的道理也從未曾這般高深過。借用麥嘜的名言,真是深到「雪雪」聲呀。
和上次的麥兜故事一樣,菠蘿油王子的骨幹,也是把幾個由謝立文創作、麥嘉碧作畫的小故事串連而成,包括媽媽的墓地、麥炳傳說、麥太老照片等,當然還有菠蘿油王子。
從前,有兩個怪怪的年輕人,名叫謝立文和麥嘉碧,有滿腦子故事,也有滿肚子的話,於是在明報周刊找到個地盤,創作麥嘜故事。地盤經歷了幾次變動後,他們自己成立了一本叫《黃巴士》的刊物,以成年人的童話為風格。
最初,麥嘜是達達和緣緣兩兄妹家裏的一頭小豬,很有點小聰明。初期的人物只有這3位小朋友(2人+1豬)和他們的爸爸媽媽。麥嘜有一群朋友,包括小貓實肉得巴、小龜阿輝和小鵝菇時。然後,爸爸媽媽原來以前是赫赫有名鋤強扶弱的俠侶北北蟬。再然後,媽媽送麥嘜去春田花花幼稚園學多點生字,認識了乳牛阿May和河馬阿June,還有老師Miss Chan和校長光頭叔叔(這人有時是校長,有時是路旁的乞丐,有時是看更,有時是大排檔伙計,有時是醫生…總之所有中年男子角色皆由他一手包辦)。又再然後,有一天,麥兜出現了。他是麥嘜的表哥,沒有爸爸,只有媽媽麥太。
從來無人追究過麥兜的爸爸在哪裏,畢竟一隻小豬的爸爸也只是一隻豬。直至一期的《黃巴士》,刊出了一個叫麥炳傳說的故事。話說「三十歲時的麥炳是一個廚師。他是一個很簡單的廚師,很少說話,不賭馬,不喝酒,更連粗話也不說。這也不是他自命清高。任何略有點粗魯、冒險,或略帶點攻擊性的東西,都跟他的個性格格不入…便這樣,麥炳總是獨個兒的,工作、返家、工作…唯一的娛樂,便是放工後到地攤聽曲。夜晚,當膨脹膨脹膨脹著的燈泡與樂聲一下子升起,麥炳總有一陣說不出的喜悅 — 直至那夜,那溫柔的春夜,麥炳遇見了很不溫柔的少女譚玉蓮…」
譚玉蓮就是麥太。
故事沒交待後來為什麼麥炳不見了。
來到電影,麥太告訴麥兜,原來麥炳是迷途不懂歸家以致流落江湖的菠蘿油王子!
徘佪在現實與夢幻之間。離家的王子,陰差陽錯,找不到歸家路,身無長物,既無本領,人又憨厚(說穿了也就是懵懂),王位又給蛋撻頭麥嘜侵佔了。世途險惡,誤信奸人,幸好茫茫江湖上還能遇到有情有義的「情迷海龜pizza」…
教人直想高唱「情與義…值千金…刀山去地獄去又何憾…」。
阿輝這次的演出真的十分趣緻可愛。配音的小朋友應記一功。那把稚嫩天真的聲音,為這隻送pizza的小龜添上十二分得意。這個「情迷海龜pizza」,遇到孤苦無依的菠蘿油王子,熱血丹心,雪中送炭,出錢出力,竭力相助。雖然最後王子還是回不了家,但仍無損阿輝的好心溫柔。他拼命找點錢,拼命去打聽,以為送笨笨呆呆的王子到碼頭上船,便可以回家,誰知只是破遊樂場的小電船… 阿輝說︰「王子,你去買票,我去買包橙給你上船吃…」感人之深,蕩氣迴腸處,直逼朱自清的《背影》。
和小龜失散後,王子更見淒苦。春去秋來,以為相忘於紅塵,便就安安份份做個廚師,閒來去大笪地拍拍拖,聽聽歌,娶個說話多多但情真意切的女子,生個孩子,這樣便一生了。但王子始終心有不甘,始終念念不忘自己尊貴的過去…
時為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在這齣小本經營的獨立動畫中,那個泛黃的年代居然就這樣生動的活現過來,那麼逼真細緻,綰鎖著對舊香港的那份愛那份思念。午後灑著金光的灣仔海傍,電車路旁的舊式街店風景,大笪地的大戲歌攤盛況,珍寶海鮮舫拆卸那晚劃破黑夜長空的絢燦火光,大排檔夜市的熱鬧風情,單身寡佬租個梗房挽個盤去洗澡的日子,房中牆上的許冠傑海報和大相框裱著多幅黑白照… 一切一切,都真實得那麼虛幻。
兩個性格迥異的人,沒有海誓山盟鮮花鑽石,單憑一個願聽,一個願說,加上一支歐家全皮膚膏,伴襯以漫天煙火,手拖手走向灣仔海傍如夢似幻的Brooklyn Bridge,便足以寫成一個地老天荒的幸福故事。然而…幸福也就如那些煙火一樣,都是稍縱即逝的鏡花水月;王子也和大橋一樣,根本不屬於這個城市。
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大概都是一言難盡。
麥炳決定找回自己的王子過去。他一直耿耿於懷,心繫於以往的日子… 拋下自己的新娘子,留下一封信和這個故事,帶著雙鬢花白、只剩下幾條蟹柳的「情迷海龜pizza」阿輝,出發上路尋回自己的過去…
麥太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時維現在的香港,人人都在憂心自己將來的年代。世界正在翻天換地。麥兜和麥太所居住的大角咀,也每天在推土拆樓,滿目瘡痍,企圖摧毀過去的一切。幼稚園的課程教小朋友如何適應大人的世界生活。麥太為自己物色墓地,找到上大陸中山石岐。全部都在為以後打算…
似在嘲笑香港的人。一部份活在過去殖民地時代的優越日子裏,改天換地後仍無法走出自己的象牙塔。一部份卻以拙劣的方法,努力抹去過去的一切,口口聲聲要「與時並進」,卻每況愈下…
麥兜呢,依然是一般的呆頭呆腦,有得吃,有媽媽在身旁,偶然有得去玩,他就是最容易滿足的小豬…
少年麥兜的獨白說︰「我爸爸想回去以前不知哪裏,我媽媽只是想著以後不知哪裏,只有我一個留在現在…」
活在當下的小豬,雖然對身邊一切感到難以適從,雖然對將來過去感到不安迷茫,但始終是快樂的。
最喜歡春天花花幼稚園的課程設定,教學生「人際關係」、「社交」和「裝死」…一些大人常常做卻沒想過要教小朋友的東西。當大伙兒一臉天真的跟著Miss Chan唸「這麼巧,吃飯沒,有空就,call我啦…」,笑死我的同時,心頭也不是不悲涼的。
現實就是這樣子。偏偏大家上幼稚園時唸的是「紅的花,綠的草,藍的天,白的雲…」請問長大成人後,你幾時還有心思留意過這些物事?這些東西在你的生活中又佔了什麼位置?
最不喜歡把麥兜的小毛病抖腳無限引伸至成就偉業,說他長大後,以抖腳為馬友友拉奏的Bach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伴「抖」云云。我知道,道理是,多麼微不足道的能力天份,也許始終會有人懂欣賞,也許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但抖腳,你說他有一天拿了奧運踢毽子冠軍也還說得過去,但坐在大提琴家身邊抖腳伴「奏」實在太胡混了。還把這種動作形容成是美麗的事情,一點都不好笑之餘,還覺得過於低智。
這是一部很地道的香港電影,是我們的集體回憶。也許只有生活在這個小島多年的人才能領略箇中的況味,才能體會那份傷懷。
地球仍然天天在轉,我們沒可能永遠活在過去,也無理由只顧擔憂自己無法控制的將來。在麥炳牆上年輕力壯掛個燦爛陽光笑容的許冠傑,也早已退了休又重出江湖,笑容依舊,總蓋不住年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也許只有抓緊眼前的一分一秒,人才會感到踏實,才能按下心中那份悵惘不安。
今天偶然從電視新聞中,看到一段不起眼的報導。政府厲行殺校,收生不足的小學一律要停止收生。也就是說,這些學校幾年後都要關門。後來,政府又說,要是你自己有錢,不用政府資助,那你喜歡辦學就去辦好了。今天教統局公布,大角咀鮮魚行小學經特別視學後,成為唯一一間視學成績合格的學校,可在2005-06年繼續獲政府津貼,招收小一學生。這間學校是由魚販成立的學校,沒有財洪勢大的背景。學校的梁校長,放棄在教育署的高職厚祿,兩年前毅然來到這間破小學當校長,一手把一間設備落伍、校舍破敗,學生成績落後於人的小學,變成一間學習氣氛濃厚,學生個個掛個快樂笑臉,校務井然有序的學校。
令我想起大角咀春田花花幼稚園的校長,胼手胝足,東拼西湊那一點點錢,憑著一知半解的教育知識,艱難的經營著一間幼稚園。
在這個蒼涼拜金的城市,還有一群這樣熱血熱心的教育工作者,大角咀真是一個不簡單的地方啊。
香港,也許還是一個不簡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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