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看到一半，已經不禁在想︰「慘了，這是另一部The Hours。」
就是說，所有人都歌頌到天上有地下無，在五湖四海拿下了成千上萬個獎項，偏偏我一點都看不出好在哪裏。
上一次看完The Hours，只我一人不停在發牢騷。這次，幸好，起碼不只我一個面有難色。散場出來，大家面面相覷…
數年前看完臥虎藏龍出來，大家也是互換了一個面面相覷，來到今天，那個表情居然可以沒怎麼改變。
難為我們還期待了這麼久…
一開場看到那些漂亮得動人心弦的畫面，已經覺得不妥。通常糖紙不吝工本雕琢成漂亮至此，裹著那顆糖我都會覺得不怎麼樣。
果然。
一開始淡亮晨暉輕灑著層層丘巒疊砌成的微曦景緻，緊接著兇猛陽光砸滿一地，襯著藍得令人驚心動魄的天空，綴上那一卷夾雜著耀眼金光白中透灰藍的雲，六十年代懷俄明州小鎮的寧靜抑悶，黃沙過處，塵土在湛藍的天底下翻飛… 一切都那麼的美，可惜刻意得過了份。
畢竟這不是國家地理雜誌。
請先把故事說好再講。
支撐著整部電影的，是一段經歷二十年，為世所不容的動人愛情。兩個一同在斷背山放羊的年輕牛仔。一天一地的靈山秀水，綰不住兩顆躍動的心。人生的種種不如意，壓不住青春的躁動渴望。人在大自然中，能令你敢於拋開一切，喚醒沉睡在心底的真我。日夕相對，互相愛慕，不認不認還須認，終於迸發一段驚世的愛戀。中西部的保守氛圍，容不下兩個逆世道而愛的人。羊放完，終須要回到現實，誰也未敢輕易背離社會，以致這段情一直只能偷偷在遠離人煙的斷背山中避世滋長，以致這兩個人在愛情和現實之間徘徊取捨，痛苦一生，鬱鬱而終…
我以為是這樣。
其實也差不多。
偏偏，就差那麼一點。如此淒絕的劇情，在李安的鏡頭下，表面淡然處之，實則機關算盡，然而效果竟然可以這樣疏離。銀幕上那兩個苦戀終生男人的悲情，原本可以化成蕩氣迴腸的嫋嫋傷感，萬料不到最後可以那麼事不關己。
就像隔著大馬路看對街路人的小故事。我甚至還有心情時間研究一下，電影中隨著年月改變，家居擺設和電視電器款式的交替，美國中西部婦女服式髮型的潮流。
浪費了IFC Palace的豪華舒適座椅和一院安靜守禮的觀眾。
愛情是什麼呢？怎樣才是真愛呢？就一個夏天的耳鬢廝磨？就每年幾次的「釣魚」約會？就摟抱擁吻躺在床上抽煙私語？就一瞬間蹲在暗角失聲痛哭頓足捶胸？何時有思念過對方？何時替對方設想過？何時先想到「他」再想到「我」？何時不須再用社會眼光童年陰影工作繁忙來做藉口？何時乾脆承認自己愛得不夠？
感覺不到Ennis和Jack之間有什麼非對方不可的真愛，因為電影中雙方的交流真不足以說服我。匆匆數月的相識相聚，不見得大家如何了解對方，不見得大家如何互相欣賞，更不見得從何時起建立起永誌不滅的感情。如果純粹睡上幾覺就算，我又不覺得劇情膚淺若此。都算了，愛情有時也真不能計得這麼多。到得天各一方，太多時間各自結婚生子，太多時間為生計煩惱，太多時間為排遣寂寞而隨便兜搭，太多時間照顧自己的種種不如意。就是沒見過有什麼時間想起對方。
尤其是Ennis。兩人分開四年，其間導演除了用一個他跟老婆做愛的鏡頭來表達他心底裏仍對往事有著無意識的惦念，大部份時間他都過著平淡無奇的婚姻生活，未見他有任何不滿，簡直丁點兒思念舊愛的痕跡都沒有。以致後來Jack突然再度出現，Ennis的表現就顯得不自然了。焦躁不安的等待，欣喜若狂的重逢，變得很假。連話都沒多句，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推倒對方在暗處狂吻… 原本懼怕社會批判的人，四年後亳無先兆的忽然被情感（還是肉慾？）沖倒了恐懼？無疑此舉可以製造機會讓Ennis的妻子Alma撞破，加重電影的悲劇感，但無可否認這種欠缺舖排描寫的忽然高潮迭起，適得其反。原諒我花了一整段來為這場戲發牢騷，因為看了無數次預告，一廂情願以為這是感動莫名的情節，原來欠缺合理的營造，效果可以如此相反。
Ennis愛的，很明顯是他自己。自始至終他沒有為Jack做過一件事，更沒為他犧牲過什麼。不要跟我說他犧牲了婚姻，要是Alma願意，他們定會白頭諧老。也不要跟我說他數度為了這段情嚎哭捶牆，那樣的自憐自苦成份還比較高。更不要說那是他情緒極度壓抑（真是emotionally inavailable男人最常用的藉口），無拘無束四野無人之時，除了言笑晏晏，也不見得他如何流露真愛。事實上，只要身邊的一切不影響他的人生，對他無損，無礙他的生計（他最少三次以工作為理由推搪不同的至親愛人），他便容許這些東西與他共存。他沒有什麼理想，也沒有什麼追求，他關心的是自己的需求，只要這方面滿足了，便沒什麼抱怨。
正如在斷背山上放羊，Jack對罐頭豆吃厭了，提議向老闆要求另外一些食物，Ennis則覺得，雖然真的吃厭了，但即使一直吃罐頭豆下去也沒所謂，只要能填飽肚子就好。這是兩個人愛情態度的差異。雖然後來在Jack的慫恿下二人真的獵了一只鹿來吃，嘗到鮮肉美味的Ennis很是滿足，但這是因為獵鹿沒被追究所以沒關係，假如受到外界壓力要他放棄吃鹿只准吃豆，相信他也不會反對。這便是他對Jack的愛情，Jack就是那只鹿，Alma和後來的女友便是罐頭豆。有鹿吃固然是好，沒有也不會死，如果要承擔身敗名裂和世人指責，那一定從容犧牲個人愛惡。
由始至終我感受不到Ennis對Jack的感覺是愛情。到一個地步我甚至覺得，假使得到全世界的祝福，他也未必想和Jack相依終老。因為他根本不能忍受過著公然和世人不同的生活。Jack在他的世界中，似是一個奢侈的點綴，多於一個愛侶。甚至可以說，如果當日在斷背山和他發生關係的不是Jack，而是Peter或Paul或John，分別也不會太大。因為他需要一個同性戀人滿足他的需求，Jack是最方便的，因為共同走了這些年，不另找他人是他根本不想世上有多一個人知道他的秘密（所以當Alma在感恩節飯後揭穿他和Jack的私情他便失去理智），害怕世人知道他違背世道，更害怕這一切會造成的後果。
Ennis有多愛Jack呢？他甚至不肯為他走出懷俄明州半步。就是因為這個不可原諒的瑕疵，這個之前被吹噓成真愛難求的故事，和我的期待落差，在我心中頓時遜色了不少。
相反，Jack深愛著Ennis。他一次又一次把Ennis帶到自己的世界。一開始主動示愛的是他，主動重回舊地尋愛的是他，四年後主動聯絡Ennis的是他，主動提出一起生活的也是他。他敢愛，有夢想，樂觀豁達，不介意付出，不怕面對世界，永遠先為對方著想。無奈性格溫和包容，一直容忍身邊的人對他諸般欺負。連自己深愛的人也來參一腳。真是錯愛。
愛情是何等的詭詐，當你不計較傾盡一切付出，對方也就佔盡你便宜。一年幾次往山上去「釣魚」，美其名是在訂情之地相聚，實情是他掛心現實世界的生計卻又渴望得到滿足。等到愛人離婚，以為終於守得雲開，偏偏那個人想都沒想過為了你公然走一條難走的路。
這是電影中我覺得比較好的一幕。Jack駕著車掉頭離去，失望空虛來襲，心情跌至谷底，邊走邊哭… 終於來到墨西哥，用金錢換取慰藉。連這樣一個情深溫柔的人，也做不到忠於自己的愛，也敵不過慾望寂寞。這是何等的悲哀。
原本Jack這個角色，當可抹掉電影的種種不是，當可一手挽回這段脆弱的感情。想不到我一直寄予厚望的Jake Gyllenhaal，雖已竭盡所能，也不能洗脫他和角色之間那份難以言喻的距離感，看得人很難投入。一直很喜歡這個演員，打從October Sky開始，直到Donnie Darko，以至近來的Proof，他都演得很認真稱職。
偏偏演Jack，特別是年事稍長之後，他演來像校際話劇表演。看不到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風霜，更別說久歷苦戀折磨的痕跡，因為鬢邊蓄著的「大的水」（sideburns）和唇上的假鬍子實在過於生硬礙眼。很多時候他都有點不知如何自處，既要代入人到中年的心境，又要說服自己深愛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情況在他和Heath Ledger的對手戲尤其明顯，不算演得差，但又真的說不上好，就差那麼一點點，就是感覺不到Jack所盛載的愛，表達不到這個角色最重要的意義。其實我要求真的不算高，只要能交出充滿愛意的眼神，通常我都會無話可說。
什麼是充滿愛意的眼神呢？那天無意中看到Rocky，Rocky望著後來成為Mrs Rocky的Adrian的眼神，便是很基本的示範。而史泰龍先生還要是個演技絕對談不上精湛的演員。
猶幸在公路上邊駕車邊哭的那一場，他由充滿希望的半空，一下子被愛人狠狠摔落石地上，那份孤獨痛苦的心情表現得尚算不錯。
對Heath Ledger反而沒有這種要求，因為Ennis愛自己甚於一切，所以他只要他演繹出Ennis的自私自我，已經足夠，是否情真意切，無關宏旨。但Jack，他是這段情的靈魂，要是他說服不了觀眾，那一切都可以拉倒了。
一個令人懷疑他是否有愛，另一個源源不絕的愛卻演繹不足，所以我坐在那裏，覺得自己之前那幾個月的期待，也真是錯愛。
也不是一無是處的。沒有整色整水找個山找片水來打鑼打鼓，簡簡單單的設定，尋常農舍的純樸百姓，荒草凋零沙土翻騰，效果反而更豐富。襯衣一幕，完全沒有期望之後，竟然有點驚喜。我發現兩位主角獨自演的戲，通常演得自然得多。Ennis一步一步拾級而上，強忍悲傷，在到在衣櫃和牆邊那狹窄黑暗的縫隙中，發現自己那件陳年襯衣藏在Jack的染血襯衣中，終於失控崩潰，悔疚哀痛一湧而至… Jack對自己的愛，他們所建立的關係，從來都是在這種暗無天日的絕境中偷生。
Heath Ledger在這一場和結局都演得不錯。情緒的蘊釀、爆發、頹然、懊悔、蒼白、沮喪、行屍走肉的活下去… 他都收放自如。不過，這樣的水平距離最佳男主角還有一段路。
本片女角的存在價值，是為我們的男主角提供充份理由繼續維持秘密關係，並為他們的生命加添悲劇感。可是，大家在讚嘆愛情何其偉大之餘，有沒有想過她們才是無辜受害者。不論她們為人如何性情如何，都不代表應有這種待遇。其實我很討厭這種低手安排，為什麼背妻偷情的男人都要獲編配一個愚昧╱不了解丈夫╱事業為重╱口水多過浪花的妻子？明明是你自己先不愛她，她是天使結果都會一樣對不對？
全片唯一倖免的女子，唯一叫我感動的演員，是演Jack的媽媽那位女士。專誠去找了她的名字，Roberta Maxwell。全片只有最後幾分鐘的出場，對白不足五句，沒有半分激動，也無奉上眼淚鼻涕，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都是澹泊，已足以把喪子的傷懷染滿全場，你坐在銀幕的另一邊，都可以感受到她那蝕心的悲痛，還有母親獨有的「我什麼都明白」的寬容。
李安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
那真是言重了。
要是兩個人心中真的有愛，那避世去什麼山什麼丘都一樣，不必供奉這樣一座虛偽的聖殿，不必在心中架疊出這樣一個海市蜃樓。大家一度共享快樂時光的地方，不一定每次回去都尋得著幸福的，人面依舊，心境卻非，山光水色都會變得很虛空。
Jack最後放棄再等，Ennis儘管懊悔內疚，最後還是把Jack收藏在衣櫃中，他們只是平凡的人，可以怎樣呢？
我接受得了尋常眾生的情色世界，多冷酷，多殘忍，多狡詐，多自私都難不到我，偏偏卻忍受不了硬要把一段平凡不過的感情包裝成可歌可泣。
都不知道是誰騙了誰？是李安騙了大家？還是大家把李安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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