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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李世雄
談詩中運用的時空跳接運鏡效果 /路痕
人類文明的進步,使得藝術表現的手法有了多樣多種的技巧,令人歎為觀止!比如電影中的剪接,為了轉換不同的場景,可以運用場景的同質性來連接兩段不相干的劇情,而且能讓觀眾一點都沒有違和感。
比如你看到男主角在河裡泛舟,鏡頭由天空帶到船上的男主角他正在看手機,然後再沉入水裡…看到水裡有魚從船底游過,然後鏡頭又上升回到水面上,卻換成是女主角家裡的浴缸,女主角正在泡澡,手裡拿著手機正在和野外泛舟的男主角通話…。
這就是不同時空的銜接運鏡。
這樣的鏡頭畫面連貫可以不用切斷觀眾的視覺習慣,在不知不覺中就讓觀眾由一個情境連接到另一個情境之中,絲毫沒有更換場景視覺感受因而被中斷的違和感。
然而類似的手法其實自古就被運用在古詩之中,只是當我們在讀詩時,就像看電影的觀眾,沒有跳出主觀的視界從外部去研究過。如果用想像的視覺鏡頭來讀詩,是不是也有這種運鏡的技巧呢?我隨便抓幾首詩來看看:
唐朝賀知章的《回鄉偶書》 :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在同樣的一條故鄉的道路上,現在是成年人在路上走著,然後鏡頭回顧到他年幼時也是同一條路的場景,只是那時是往反方向走著正要離鄉…這裡的「這條路」(場景)就像前面提的例子「水的介面」一樣,是個連接的場景。再者主人翁離家時是少年青絲,回鄉時已兩鬢斑白,這時遇到了家鄉的兒童,兒童當然不認識這個老鄉,竟以為他是客人,還問他從哪裡來?上兩句和下兩句的關連詞變成了「兒童」。鏡頭可以用兒童共同的稚幼的臉來連接,由自己離鄉時的兒少的容顏變成當下遇到的兒少的容顏,很順理成章且不著痕迹地一氣喝成,把那種「今昔異時」和「主客異位」的時空和身份的「反差張力」,巧妙地串接在一起了。
再來看看大家耳熟能詳的一首詩,王維的《山居秋暝》:
空 山 新 雨 後,天 氣 晚 來 秋 。
明 月 松 間 照 ,清 泉 石 上 流 。
竹 喧 歸 浣 女 ,蓮 動 下 漁 舟 。
(略)
如果把詩句文字轉換成鏡頭,那就是首先鏡頭表現的是下過雨後的山景→然後飄下幾片落葉→隨著落葉落地看到照進松林的月光→月光在山溪的水波粼粼流經石頭上。然後鏡頭往上抬起看到因風而搖頭的竹林,竹林裡正好走來一個帶著一籃衣服要洗衣的少婦→少婦蹲下來浣衣→水面開始動盪,轉到因為漁舟下水而搖曳的蓮葉...至此我們都可以由字義的想像畫面串連起一幕幕變換轉移,但卻相關的不同場景。
再來看宋詞《生查子》裡的鏡頭,生查子的作者有一說是朱淑真,但也有說是歐陽修?且不管: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這裡我且引用網路隨手查到的評語說明:
明代徐士俊認爲,元曲中“稱絕”的作品,都是仿效此作而來,可見其對這首《生查子》的讚譽之高。此詞言語淺近,情調哀婉,用「去年元夜」與「今年元夜」兩幅元夜圖景,展現相同節日裏的不同情思,彷彿影視中的蒙太奇效果,將不同時空的場景貫穿起來,寫出一位女子悲慽的愛情故事。
這闕詞是運用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元宵燈會),來串連不同年女子的心情和感受,帶出了女子淪落孤單的情傷…這裡的去年和今年的場景幾乎完全不變(熱鬧),變的是主角的孤單景況而已。也是運用了同樣的鏡頭和情緒的反差來表現詩句的張力。
李商隱也有一首膾灸人口的好詩,這首詩好在那裡?當我國中二年級時,我們的國文老師,也就是我們班的導師,就介紹過了這首詩且要我們背誦。那就是《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因為是七言絕句,而且像是在遶口令,所以要背誦起來很容易,所以從那時念過,就不曾忘記。
但小時蒙蒙懂懂,人云亦云,也不知這首詩好在那裡?直到幾十年後某日,因故和人談起這首詩,又念了一遍,才驚覺它的(運鏡)厲害之處:
在談這首詩之前,我想先談談民初新月派後期詩人卞之琳(新月派最出名的詩人是徐志摩)的另一首詩《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别人的夢。
《斷章》雖然只有四句淺白的句子,但卻完成了絕妙的詩鏡頭轉移的效果。因此它可說是卞之琳的代表作之一。
這首詩為什麼令人讚賞?那是因為它突破了傳統,同樣只用四個句子,就開濶了讀詩和意象的視野,那就好比畢卡索發明立體派畫風的創舉一樣,具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受。
當你在讀這首短詩時,是否發現你的視角(鏡頭)不斷地變換跳躍自身所在位置?
首先是想像: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然後鏡頭轉換到另一個「在樓上從窗口看著站在橋上在看風景的你的視角」。然後卞之琳一下又跳脫,轉換到坐在窗子裡看(賞)明月的人(千里共嬋娟),之後立刻又跳脫到另一個在夢中看到(想念)你的人的「心靈」視角!
才四個句子就讓讀詩的人的心靈跳躍了四次,分別成為四個客觀看著在不同位置的對象。這四句帶出的撼動感,無異是心靈層次的躍動和飛昇。
現在讓我們再回到前面提到的《夜雨寄北》。
當你再讀一次李商隱的這首千古絕句,是否也發現了同樣跳躍的「設計」?而且早在《夜雨寄北》裡其實跳躍視角轉換已出現過?我不知道卞之琳是否因《夜雨寄北》而激發出《斷章》的靈感,或是汲取古人的特別設計為養份,但巧合的是「窗」也同樣在詩中出現。是不是詩人是讀了《夜雨寄北》消化再轉變成《斷章》?
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詩人提供了我們全新的「詩視野」運鏡案例。我們且來欣賞一下《夜雨寄北》中的(心靈)視角轉換: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你問我什麼時候回鄉?我也不能確定,但此時是秋夜的巴山,雨水(愁)正漲滿了池塘。
(這是李商隱在異鄉的視角。)
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什麼時候才能和你在故鄉宅院的西廂(古人以西廂為來客居住的地方)徹夜聊天?聊我此時在異鄉巴山看著夜雨想念故鄉和故人的情景。(古人要睡覺之前才會「剪燭」,為什麼不吹熄蠟燭要剪燭?因為用吹的會留下燒焦的餘燼。能夠一直到剪燭還待在一起?可見是能秉燭夜談的知己級好友。)
這兩句是不是把視角一下跳回到故鄉?然後又一下回到了異鄉的當下?只是四句話就神奇地讓讀者的心靈來往於不同時空的兩地?體會他鄉和故鄉之間的時空變異,在未來相見的事件中又回到臆測將會發生些什麼的此時此地?如此不但讓詩富饒了時空跳躍的趣味,更增添了鄉愁和不同氣候天象浪漫的距離感和張力。
國中時囫圇吞棗不解其意背誦的七言絕句,竟然會在幾十年後偶然的咀嚼後,才細細領會它的妙處?當時真是填鴨教育不求甚解呀!
只是一首絕句真的就能帶領人的靈思「上窮碧落下黃泉」。這使我想起雨果的話:世界上最寛濶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寛的是天空,然而比天空更寛濶的卻是人的心靈。果真如佛教所說,一砂一世界,大千世界其實都在一顆芥籽之中?
我思故我在,上窮碧落下黃泉不算什麼,思想如如的神通實在是無遠弗屆啊!
我思故我在,其實你我的心早就已包含了整個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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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野薑花詩季刊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