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著父親越走越快，於是對著正在遶著圓形健康步道圈圈的他喊：「走慢一點啦！會越衝越快...。走幾圈了？」
「六圈！」他說。
不過好像沒什麼用，他還是越來越快，身子已經往前傾了，再下去會收不住腳...。你顧不得手機上的股票下單還沒完成，匆匆跑過去撐著他的臂。
「先休息一下吧！喝口茶再走。」
等他坐好在公園的木椅上，你再拿起手機一看，來不及了。已經漲了十塊，失去下單的良機。
一個婦人散步過來，看到你扶老人走路，忍不住稱讚你：「真有孝！」
但你不置可否，只是對她笑笑。
你常被稱讚，因為現在願意陪老人去散步的兒子已經很少。大都把老人交給外勞。但你自己知道，不管是他拉了屎在褲子幫他清洗或是帶他出來曬曬太陽走走健康步道，那都是為人子女應做的，談不上孝順。何況你是長子，你不幫他難道要請外勞？
休息夠了，他照例又去湊到10圈，你才帶他去水龍頭底下幫他洗腳。然後回家。
回到家，「人老了都會膝關節退化，你也一樣！」你跟你弟弟說。
「我老了才不會像他那樣！誰叫他都不運動。我看他也沒失智，根本是裝的。」
「都去醫院做過鑒定了，你還說裝的。八十幾了，有運動到這年紀膝關節也一樣會退化。」
「他根本是假的！昨晚沒撐拐杖，還能走去小七買香菸。我叫他別去他就不聽。」
「說不定因為白天都沒出門，晚上狀況好些吧？你沒拿拐杖給他？」
「他叫我去幫他買菸，我不要。他一氣就自己出去了。不過我都跟著，他根本不用拐杖也沒問題！還自己走回來，路上都沒休息。」
「真的假的，來回有一公里哩！」
「我看不止，反正他想買菸就能走，根本是假裝的。」
你不想再跟弟弟爭辯，你知道他的個性，雖然不好溝通但心地善良，只是總是會跟父親鬥嘴，然後把他氣得發火，兩個人大聲在屋裡叫嚣，鄰居聽了難為情。所以，只要你在是不會假手他來照顧老人的。
老人足不出戶，你怕他危險也把機車鑰匙都藏起來了。外出有你買單根本沒機會花錢。但他還是口袋要有錢才有安全感。
過年收了不少壓歲錢，你怕他把壓歲錢弄丟了，所以跟他說要他把一部份錢給你幫他存到銀行，他死也不肯。結果把錢四處往衣櫉口袋和床櫃藏。老妹回來時，好說歹說他才拿了五萬讓她幫忙存到銀行。可是，他竟然跟老妹說你在貪他錢...。
你想起上回他說幾萬塊放進口袋，結果就咚一聲從口袋掉下去，然後就找不到了。地上也沒有，椅子四周也沒有。之後找了好一陣子，後來就跟老妹說他的錢被你拿走了。直到半個月後，你老婆在冰箱看到一疊錢：這才真相大白。
要不是那次他兩天忘了煮東西，放了三次火，你也不知道他輕微失智。但你弟弟則不以為然。你聽過也看過許多失智老人這樣，他們沒有安全感，會幻想，有疑心病。所以你不以為意。可是都是你在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他這樣懷疑不免讓你心裡不平衡。
「我發現你有在進步，祖父跟我說你很乖，都會帶他去散步。我最近發現你有時候也會幫媽媽做家事。」
得了憂鬱症偶爾才回家的兒子這樣稱讚你。你不知道該笑還是哭？「很乖？」這兩個字竟從你兒子的信裡說出來形容你？不會覺得很尷尬嗎？不過幸好他真的孝順他阿公。回家時都會去窩在他房間陪陪他說話。當然，你不能確定是不是阿公都會拿錢給他的關係？但他曾說，要不是阿公還在，他就不會回家了。
這話也許是真的，因為當他把你們討論後幫他填的大學錄取志願，改成他要的離家越遠越好後。他就真的飛走了。
畢業前第一次面對面和你討論時說的是他小時候很恨你們，想要把你們殺死！你的兒子居然當面說想殺死你們？！這真是太震撼了...但你壓抑了情緒繼續想把事情搞清楚。你想了又想，實在想不出你犯了什麼錯？一直都陪伴著他們成長，也盡心地做著父親該做的管教。你說你真的想不出來你有過虐待他們的行為，他說通常加害者不會記得自己如何加害別人，但是受害者會刻骨難忘記一輩子！你問他你到底做錯了什麼？結果他竟說你小時沒收了他的紙牌；強迫他吃不喜歡的菜；叫他們洗碗自己卻都不洗；有一次查不出兩兄弟誰犯的錯結果兩個都受罰；還有一次沒經過他同意就喝了他放在冰箱裡的飲料...。他如此數落你們的「罪狀」結論是你們對他的家暴造成他的異常，他認為你們不配當人家的父母。
第二次你為他氣得連駡三字經，不顧夜晚最後發狂地在阿里山公路怒跑狂奔15公里，是因為他接獲外祖母過世，卻拒絕他媽回來奔喪的要求。並且在線上嗆說：我就是不回去，我不想再聽你們的當乖兒子，你們只是把我當大哥的代用品，他在日本不能回來你們就要我回來？我要當我自己！
第三次他回家三天，連叫你一聲都沒有。見了你當陌生人。後來，你對他伸出橄欖枝，你以為他真的想和你溝通？你把心裡對他的想法和看法全盤拖出，但懇談過甚，他竟失控，在你的面前拿椅子砸自己的頭，說要死給你看。那時你才真正的發現，他真的病了！他不止是草莓族，更是心理有毛病的病人。
你照例休假就帶父親到公園去散步。有時你會想起，小時候父親拿木板打得你無處可逃，把木條都打斷的情形，你從來也沒恨過父親。你沒打過你兒子，只不過不小心喝了他的飲料，卻被他說是精神家暴。在你們那時代，小孩子跑給拿著木條的父母追是常有的事，你想起小時候，你媽拿針做勢要扎你的嘴巴，因為你說謊被她發現了，但小時候你兒子偷了你豬公裡的零錢去買卡片，沒去補習跑去玩電動，你發現後雖很生氣，也不過罰他們跪而已。
你父親開夜晚的計程車，讀國中的你早上六點走路去上學，下課回到家就要幫他洗車子，然後趕著搭公車去補習...。在你眼中的父親什麼事都不做，只是睡覺和開車賺錢養家就好，所有家事都是母親打理，也會要你們分擔。但你小時天天接送兒子去補習，帶他們去踏青、出國玩。陪他投棒球打籃球，只不過沒洗碗，要他吃飯時不挑食，他就記恨在心，竟說想要殺了你們...。你覺得你是個失敗的父親。
現在你兒子終於在信裡稱讚你「乖」，然而你奉養的父親卻跟女兒說你在肖想他的錢？反而是不認識的路人老是稱讚你孝順？你弟弟則說你父親失智是裝的？對你父親你不覺得委屈，但對你兒子你覺得很委屈，最後只能安慰自己。你是來還債的，還你父親和兒子前世的債。你覺得一切都亂了套，這世道這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