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詩被競相解構，教人望詩興歎，錯愕著不知從何讀起的今日；閱讀路痕的詩，卻是令人眼舒心鬆，甚且忍俊不住，拍案叫絕。

　躍動的靈思，犀利的筆鋒，這筆起詩成的快手，顯然源自他灑脫不羈的個性。無論書畫文字，小說評論，都可見其笑傲江湖、快意恩仇的不事雕琢。在他的組詩〈日子〉裏，就可讀到不少率真逗趣的句子：

「詩句像艾草／靈感是針／我的蒙古大夫呀／我需要一對／繡花枕」夜半腸枯思竭的時刻，詩人呼救的對象竟然不是繆思女神，而是不學無術的蒙古大夫？迫切需要的不是刺激靈感的煙酒咖啡，卻是一對暖玉溫香（抑或金玉其外）的繡花枕頭？儘管不確知作者意在自嘲或嘲人，這首詩肯定讓人讀來啞然失笑。多首短詩中，這樣幽默的語句俯拾皆是：「美杜莎其實很善良／她幫情聖們塑像」「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我還有兩袖清風」「即使死後也要寫詩／寫在別人的記憶深處」。滿懷赤子之心的詩人，穿梭遊刃於文字與意象之間，活脫就是個調皮促狹的頑童。下面這首更有趣：

「燒掉金閣寺的／其實是三島由紀夫／因為渡邊淳一在裡面失樂園／但這一切都是芥川的羅生門／肇事於川端康成妝扮伊豆舞孃」看似文字遊戲的作品，其實每句都是「引經據典」，如果不曾讀過這些名家名著，恐怕無法解讀出諧趣中蘊藏的奧妙。

　同樣引用文壇掌故，這首卻嚴肅得多：

「讀遍了顧城兩千首／找不到那把自戕的斧頭／愛情是殺人兇手／牢房是鄉愁」詩人顧城的悲劇，自是駭人聽聞。而路痕在遍讀其詩，掩卷慨歎之餘，先是說無法從字裏行間追蹤出他英年自戕的緣由；緊接著又喃喃自語地推測：剪理不斷的情愛與坐困囹圄的鄉愁，或許就是將詩人逼到死角的元兇──作者焦急翻書與托腮苦思的影像，彷彿栩栩躍現眼前；而前後文間的迂迴轉折，也迴轉出了詩的張力。

　除了信手拈來的巧思，路痕的詩中也不乏細膩的寫情：

「窗戶想著鈴聲／雨滴想著屋檐……怕夢被開啓／秘密被偷窺／怕／想念無法醱酵　成酒／酒　不醉人」〈想念〉

這無時無處不在的思念，如酒如夢，教人沉醉耽溺，更怕有朝一日酒醒夢空。而情愛儘管幽微輾轉，難以捉摸，有時卻能清楚聽見它點滴墜落心頭的清音：「叮噹噹叮／在夢中墜落的那些星／滴滴進入我的井」〈星夜撲滿〉；或自開自落，化作來去無蹤的漫天飛雪：「我是煩惱也是樹／開出五百年一季的繁花／瓣瓣凋落的都成／飛雪」〈書髮〉。情愛幽邈無常，教人揪心苦惱卻難以自拔；而緣起情滅在詩人的筆下，又豈只是迴腸盪氣，千迴百折？再看這首〈痛〉：

閉眼，你是醒

顫抖，你是冷

在罪惡中，你是不悔

在悔恨中，你是無明

你是黑夜中靜止不下的搏動

你是穿越並燒焦神經纖維的電流

你是烈日下從無處來又從無處走的灼燒

慢，你是不動聲色凌遲的利刄

快，你是行刑時乾淨俐落的刀閃

是窗是眼是頸是呻吟是等候和

最後迸裂爆炸的

痛！

　睡也罷，醒也罷；情愛來襲的時候，時時刻刻都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它是不悔的罪惡，是無明的悔恨；是電殛，也是凌遲。慢也好，快也行……陷溺其中的人終究只能引頸待戮，任其宰割。「這次第，怎一個「痛」字了得？」詩人生動的妙筆，不只「具象化」了不可捉摸的愛情，也在一段段加速的節奏和文字跌宕起伏間，牢牢磁吸著讀者的情緒──彷如愈來愈密的鼓聲，將你的心弦愈繃愈緊；而後，在你凝神屏息，未及換氣之際，倏然爆破！而這捕捉文字與意象「兔起鶻落，稍縱即逝。」的創作功力，除了廣泛的閱讀與勤奮的書寫，或許也來自詩人天生的敏銳。

「詩言志」，在多篇多變的題材中，自然也能一窺路痕的志趣。在〈等候〉一詩中，詩人如是說：

「等一陣風，來自丹楓／等一道彩虹連結美夢與真實，穿越黑夜與白晝……等萬一復燃的星火／在俱灰的千次眷戀死絶幻影中／我將慷慨地舉翅／向時光深處　飛／　翔」任他春蠶絲盡，蠟炬成灰，詩人心中，始終有夢。一如不死鳳凰，浴火之後，靜定地等待一陣風來，就能再次展翼翱翔，穿透時光的長夜，飛向絢麗的彩虹。

這首題為〈自己〉的詩，更形同詩人的自白：

「我是有機的金屬，無機的靈魂／我是洪鐘我是寺／我是文字我是愛／有曲有直／／我常常在／我自己之外遇到了我自己／有時跟他擁抱談心，有時／殺了他／走一條別人的路」或靜或動，或哭或笑，有時陽光有時雨霧；夢了醒，醒了又夢……儘管生命總是無止盡的「覆蓋和發掘，腐敗與新生」，而詩卻是靈台一閃的光，詩人也勇於在文字上挑戰自我，甚且不惜親手「殺」掉因循茍且的昨日之我，以求另闢蹊徑，開發創新。

「寫得很認真，千萬別當真。」這是詩人曾經張貼在部落格上的「箴言」，讀來令人莞爾。而滿紙妙趣橫生的「荒唐言」，儘管不見「一把辛酸淚」，卻也一語道破他愛詩成癡的玄機──閱讀路痕，發覺「詩裡詩外」映照的，無非也是詩人如魚嬉水，悠游自得的「戲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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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註：原文刊於海星第八期，因其中一首詩引用有誤，此篇為作者莫云修正之最後版本。

【哪兒的筆莊？一葦便能壓出盤桓千載的路痕】/何方

漸漸的
你唾棄了
過度雕鑿的文字
那只會弄擰了妝
毀了一身的
天生麗質

漸漸的
你害怕
像 余大師般的經典
結果 怎麼著
走著走著淺白的路上
起落間 輕易喚起了
早已乾涸的 淚水
而幽默的羽毛
即便我忘卻了如何開懷
呵 那廝捧腹搥地的
竟是我

漸漸的
我將看到彼
孤獨的身影
....可親
可敬的

高處不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