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向我的朋友阿源道歉。
事情要從他那天敲我LINE說起。是個尋常工作日，天氣、新聞大概都沒什麼好值得記憶，或也是太無聊了，他忽然問我：「小恩最近好像很慘？」小恩是我們臉書上的共同友人，在公關公司上班，平日以精準解剖演藝圈怪現象收集讚數，不見得有什麼道理，但臉書上同溫層對道理的要求一向不高，要嘛有張好看的臉，在櫥窗般的塗鴉牆展示，要嘛寫的字能挑出眾人心裡有感但說不明白的坑疤，只要能令人發出「對！我也是！」的驚嘆，讚數就造山般累積起來了。
小恩某程度上算兩邊都有條件，但容貌和文采是兩種不同脆弱，前者保存期限不長，後者愛用的人不多，尤其在百花齊放的社群網站，文字的競爭者不只文字，還有相片、畫作、動圖甚至直播，很容易就被當成過場忽略，是手搖飲料店裡烏龍茶般的存在。然而，有才華的人大抵都捨不得放著不用吧？因此小恩還是習慣以寫字表達自己，多過於使用寫真。
這樣的小恩，前陣子忽然崩壞般連續發出被一樁情事重壓的哀號。有淒清的領悟，「下了班，不知道去哪裡才可以不再想他。情歌裡寫的無處可逃都是真的。」有忽然振作起來的立誓，「給我三個月，三個月成為一個更好的、配得上你的人！」有再度急轉直下的自棄，「每天這麼努力活著、賺錢，到底都是為了什麼？」當然也不乏各種不明所以的傷春悲秋，「失眠了。再累都睡不著。很苦、很提神，想你就像喝咖啡。」如此反覆，一天可以有近十則，怨念幾乎像貞子一樣能從螢幕跑出來，露出一隻眼睛瞪著每個人。
瞪著那個幾年前也走過一樣的路，把臉書當成死亡筆記本在使用的我。自從臉書推出「我的這一天」功能，每日我都忍不住回頭查看足跡，將近整整半年，時不時就要冒出慘情到能滲出血水的文字。多半時候我會留著，不為了提醒，反正結好的痂就像刺青寫在身體上，不可能忘記。有時我會刪掉，不為了遺忘，世上如果有什麼曾經如火炙烈，但燒盡後絲毫不造成地球負擔的，絕非愛意莫屬。
除了一個被丟掉的大型垃圾。一個被玩膩的玩具，就像《玩具總動員》第一集因小主人安弟有了新歡而遭冷落的胡迪，第二集高唱〈When she loved me〉、甚至喪失了信任人類之能力的翠絲，第三集無法跟著安弟去念大學，結果全數流落托兒所的玩具們。失戀的人就有這種能力，管他主題是童年、友情、成長，映在溼溼的眼裡全部貼合住難堪的往事。因為曾有過那樣身體像布偶被撕裂、內裡像棉花被扯出來的經驗，連帶著對所有遭棄或不再被愛的物品，產生了過分的同情。
然而，當阿源那樣問我時，我在螢幕這頭打字的心情，竟是有點擺老、以為自己很成熟不會再犯這種「新手錯誤」的自豪。「對啊，」我說：「明明是個聰明人，遇上感情危機，智商就像自由落體直線掉落，每天編寫出幾大落的鄉土劇八點檔劇本。」沒打成字的，是一句「根本像原廠設定的巴斯光年，獨自活在架空的幻覺裡。」
「想關心，又怕像在探問八卦。」「其實狀況都差不多吧。反正哪天醒來，一定會覺得好可恥，又回頭把那些文字刪掉吧？」「就算問了，也不會得到誠實的回答吧？」「是。」我和阿源兩個人，就這樣旁觀他人之痛苦，像在看《夜市人生》或《世間情》那樣品味著小恩的失敗。「我們這樣，是否有點壞？」我及時做出點言不由衷的懺悔。
「而且你能確定，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嗎？」阿源說。
想當初，還信誓旦旦回答：「不可能。我長大了，不會再把臉書當法庭，瘋狂展示驗傷單或失效的情書了。」殊不知才過沒多久，就面臨了需要道歉的窘境。生活還是同樣的百無聊賴，天氣、新聞依舊沒什麼好記憶，但心裡住了人，隨便一朵雲都能有七十二變，一則新聞可以有一百零八種解法。胡迪、巴斯光年、翠絲，甚至是（假邪惡）豬排博士和（真反派）草莓口味熊抱哥，也是一樣的症狀，心裡住人，就有了靈魂，被女媧吹了口氣，無生命的玩具紛紛復活，還演了好幾集的電影。
而人，實在沒比玩具好到哪去。
除了狡猾。像學聰明了，用一首歌、一段摘文去掩護實在擋不住要火山噴發的真心。轉貼一則新聞，調味似地下兩三行註解。一場尋常的午後雷雨，也在臉書裡下得像馬路就要裂出地洞。放一張網路找來的電影劇照，寫一篇跟胡迪無關的文。每一句，每一個字都轉譯過、變造過，材料不變，但經過捏塑，讓它們盡可能地離自己遠，卻又那麼近地逼視著。
寫下小恩的事情，也是這樣的吧。
我要向我的朋友阿源道歉。
事情要從他那天敲我LINE說起。是個尋常工作日，天氣、新聞大概都沒什麼好值得記憶，或也是太無聊了，他忽然問我：「小恩最近好像很慘？」小恩是我們臉書上的共同友人，在公關公司上班，平日以精準解剖演藝圈怪現象收集讚數，不見得有什麼道理，但臉書上同溫層對道理的要求一向不高，要嘛有張好看的臉，在櫥窗般的塗鴉牆展示，要嘛寫的字能挑出眾人心裡有感但說不明白的坑疤，只要能令人發出「對！我也是！」的驚嘆，讚數就造山般累積起來了。
小恩某程度上算兩邊都有條件，但容貌和文采是兩種不同脆弱，前者保存期限不長，後者愛用的人不多，尤其在百花齊放的社群網站，文字的競爭者不只文字，還有相片、畫作、動圖甚至直播，很容易就被當成過場忽略，是手搖飲料店裡烏龍茶般的存在。然而，有才華的人大抵都捨不得放著不用吧？因此小恩還是習慣以寫字表達自己，多過於使用寫真。
這樣的小恩，前陣子忽然崩壞般連續發出被一樁情事重壓的哀號。有淒清的領悟，「下了班，不知道去哪裡才可以不再想他。情歌裡寫的無處可逃都是真的。」有忽然振作起來的立誓，「給我三個月，三個月成為一個更好的、配得上你的人！」有再度急轉直下的自棄，「每天這麼努力活著、賺錢，到底都是為了什麼？」當然也不乏各種不明所以的傷春悲秋，「失眠了。再累都睡不著。很苦、很提神，想你就像喝咖啡。」如此反覆，一天可以有近十則，怨念幾乎像貞子一樣能從螢幕跑出來，露出一隻眼睛瞪著每個人。
瞪著那個幾年前也走過一樣的路，把臉書當成死亡筆記本在使用的我。自從臉書推出「我的這一天」功能，每日我都忍不住回頭查看足跡，將近整整半年，時不時就要冒出慘情到能滲出血水的文字。多半時候我會留著，不為了提醒，反正結好的痂就像刺青寫在身體上，不可能忘記。有時我會刪掉，不為了遺忘，世上如果有什麼曾經如火炙烈，但燒盡後絲毫不造成地球負擔的，絕非愛意莫屬。
除了一個被丟掉的大型垃圾。一個被玩膩的玩具，就像《玩具總動員》第一集因小主人安弟有了新歡而遭冷落的胡迪，第二集高唱〈When she loved me〉、甚至喪失了信任人類之能力的翠絲，第三集無法跟著安弟去念大學，結果全數流落托兒所的玩具們。失戀的人就有這種能力，管他主題是童年、友情、成長，映在溼溼的眼裡全部貼合住難堪的往事。因為曾有過那樣身體像布偶被撕裂、內裡像棉花被扯出來的經驗，連帶著對所有遭棄或不再被愛的物品，產生了過分的同情。
然而，當阿源那樣問我時，我在螢幕這頭打字的心情，竟是有點擺老、以為自己很成熟不會再犯這種「新手錯誤」的自豪。「對啊，」我說：「明明是個聰明人，遇上感情危機，智商就像自由落體直線掉落，每天編寫出幾大落的鄉土劇八點檔劇本。」沒打成字的，是一句「根本像原廠設定的巴斯光年，獨自活在架空的幻覺裡。」
「想關心，又怕像在探問八卦。」「其實狀況都差不多吧。反正哪天醒來，一定會覺得好可恥，又回頭把那些文字刪掉吧？」「就算問了，也不會得到誠實的回答吧？」「是。」我和阿源兩個人，就這樣旁觀他人之痛苦，像在看《夜市人生》或《世間情》那樣品味著小恩的失敗。「我們這樣，是否有點壞？」我及時做出點言不由衷的懺悔。
「而且你能確定，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嗎？」阿源說。
想當初，還信誓旦旦回答：「不可能。我長大了，不會再把臉書當法庭，瘋狂展示驗傷單或失效的情書了。」殊不知才過沒多久，就面臨了需要道歉的窘境。生活還是同樣的百無聊賴，天氣、新聞依舊沒什麼好記憶，但心裡住了人，隨便一朵雲都能有七十二變，一則新聞可以有一百零八種解法。胡迪、巴斯光年、翠絲，甚至是（假邪惡）豬排博士和（真反派）草莓口味熊抱哥，也是一樣的症狀，心裡住人，就有了靈魂，被女媧吹了口氣，無生命的玩具紛紛復活，還演了好幾集的電影。
而人，實在沒比玩具好到哪去。
除了狡猾。像學聰明了，用一首歌、一段摘文去掩護實在擋不住要火山噴發的真心。轉貼一則新聞，調味似地下兩三行註解。一場尋常的午後雷雨，也在臉書裡下得像馬路就要裂出地洞。放一張網路找來的電影劇照，寫一篇跟胡迪無關的文。每一句，每一個字都轉譯過、變造過，材料不變，但經過捏塑，讓它們盡可能地離自己遠，卻又那麼近地逼視著。
寫下小恩的事情，也是這樣的吧。
圖說：讓紙彈飛～（捲舌兒）（真的有人看得到左上角的紙飛機嗎？）
圖：攝於北美館。對不起我忘了做這裝置的藝術家是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