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君のクイズ》(你的謎底,我的謎題)喜歡上小川哲的文風,看到他的新作《君が手にするはずだった黄金について》,我迫不及待下載了電子書試閱,連介紹也沒看,直接看了起來。
──沒想到直接碰壁。第一章〈序章〉給人一種像是自傳散文但如果是真的又太有斧鑿痕跡的虛構感,讀著讀著覺得敘事煩煩的有夠碎唸,看到失去耐心就擱了一陣子,直到有天半夜睡不著,想說不如看一看要是真的不喜歡就刪掉,才又重新打開,可以說是撐著看下去、幾乎確定不會買了,結果在最後整個被擊中,這才去仔細看了簡介,才知道原來是連作短篇小說集,原本就是一本以自己為主角、介於虛實之間的創作。想來那種碎唸感的敘事也是故意的,確實讓「小川」的性格鮮活起來。
〈プロローグ〉(序章)敘述「我」(小川)面臨求職關卡,對於薄薄一紙履歷表該如何表現自己這個人感到困窘,女友美梨卻說「履歷表就是虛構給業主看的自己,不需要想太多」。但生性就是會想太多的小川思緒開始不斷翻湧:履歷表難道不是為了讓業主認識自己的能力嗎?如果這是虛構,那我該虛構一個什麼樣的自己?虛構出的自己、實際的自己,以及他人認知的自己,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我」呢?沒有特別擅長領域的自己,找工作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三月十日〉小川與舊時友人碰面,聊起多年前因為地震而沒有去成的滑雪之旅,眾人談起震災當天的驚險歷歷在目,小川突然發覺自己想不起震災前一天的三月十日自己在做些什麼。同樣是多年前流逝的一天,為什麼這天就記得一清二楚、不過就是前一天的事卻忘得一乾二淨呢?小川開始循著那年三月十一日的蛛絲馬跡,想要憶起三月十日的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像是追回失落的時光,就能拼上某一塊人生中的重要拼圖,沒想到愈是追憶、愈是發覺回憶有多麼不可靠……
〈小説家の鏡〉(小說家之鏡)中,高中友人西垣因為妻子突然宣稱要辭職寫小說,無所適從的西垣前來找甫成為小說家的小川求助,原先不想涉入的小川得知西垣的妻子是受到占卜師的慫恿,決心戳破占卜師話術中的謊言,但同樣身為虛構故事、販賣謊言的人,他真的有資格指責占卜師嗎……
〈君が手にするはずだった黄金について〉(關於你本該到手的黃金)中,高中同學聚會時聊起片桐,讓小川記起這個與自己價值觀南轅北轍的同學,多年前小川曾經與總是滿嘴大話的片桐重逢,如今聽說他已經成為投資網紅。然而隨著片桐的言論在網路上炎上,小川突然發現自己從來不真正了解片桐。他所認識的片桐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但記憶中學生時期的片桐、多年前重逢時失意的老友、意氣風發的投資網紅,與如今被指為詐騙的過街老鼠,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片桐?
〈偽物〉(冒牌貨)裡,小川在新幹線車廂上巧遇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緣的漫畫家ババ,ババ以收集他人故事為漫畫題材,當年小川正是在同學會上認識友人引介下前來取材的ババ。朋友們對ババ的印象都不太好,小川雖然覺得不會想跟這個人深交、對ババ卻也沒有太大的反感。然而隨著每一次的碰面,ババ就如同鍍了金的表面逐漸剝落一般、漸漸顯露破綻……
最後一篇〈受賞エッセイ〉(得獎感言)寫他在31歲那年,忙得兵荒馬亂之際錯過出版社的電話,回播時因為公司內部線路是隨機轉接,接到電話的人反問的一句「您是哪一位小川先生?」讓他又再度陷入深思:我是哪位小川呢?我這個人究竟是什麼人呢?
本書同名篇章〈君が手にするはずだった黄金について〉開頭有這麼一段:
【就我所知,許多道德規範都是基於所謂的「黃金法則」。那就是「當以己之所欲施於人」。這樣的原理就像是憲法之於法律、或是公理之於幾何學一般,早在古希臘時代之前就是道德體系的基礎。相對於黃金法則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被稱為「白銀法則」。灌輸這兩種法則或許是道德教育最重要的事,我從小也是這麼被教育長大的。
累積了一定人生經驗的人應該心裡有數,「黃金法則」和「白銀法則」有著巨大的陷阱,那就是「己之所欲」跟「己所不欲」的定義每個人都不一樣。這樣的不同成了彼此傷害的利刃。我不知道因為這樣受過多少傷、也曾經因此傷害了他人。「想要接受嚴格指導成長」的人,就會自認為是為對方好而嚴加指導;覺得「被問到性向一點都不介意啊」的人,也會神經大條地問別人性向問題。這些都是遵從道德原理的行動,也沒有想要造成對方的反感,但卻都適得其反。這樣的事所在多有。因為以道德原則來說並沒有錯,受傷反感的人就算表達反彈,當事人也往往難以理解。所以我認為,二十一世紀的「黃金法則」和「白銀法則」應該加上這樣的註釋:「※不過『己之所欲』和『己所不欲』因人而異」。】
我們是如何定義自己?自己定義的樣貌,與他人認知的形象之間,又有多少的落差?不管再怎麼努力客觀,我們終究只能以自己的主觀濾鏡去觀看他人與這個世界,也只能活在他人的濾鏡之下。這樣的主觀成為我們行動的黃金法則,也注定了我們永遠無法完全理解他人,甚至無法理解他人眼中的自己。
整個世界就是我們內心的投射、而我們自己,也只不過是他人內心的投射。
每一個篇章裡的每一個人,其實都在苦苦追尋著屬於自己的「黃金」──或許是意義、或許是回憶、或許是名聲、或許是夢想、或許是尊嚴,又或者只是想要得到一點自我價值的肯定。
沒有人膽敢去想黃金從來不存在的可能性,於是拼了命往自己身上鍍金,即使有一天終將剝落原形畢露,也要假裝自己曾經擁有。讀《君が手にするはずだった黄金について》,就像一場讓人冷汗涔涔的驚悚歷程,小川哲的一字一句,都銳利地刮在閃閃發亮的心牆脆弱的鍍膜上,像是在宣告我終究也只是個冒牌貨。
一逕追逐著那些本該到手、卻求之不得的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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