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夏天去日本旅行之前，並沒有打算到紀伊半島的熊野去玩，甚至連熊野這個地名都不曾出現在腦海裡過。
可是連著許多天，進出關西各大車站時都看到好多全開的「熊野古道」大海報：夾道植滿幾人合抱的老杉林，樹蔭濃而高，顯得幽而不暗。石疊道寬厚地通向遠方，古樸而不滄桑，舒服極了。
每天瞧著，心都軟了，於是到書店翻找資料。原來熊野古道在今年（二○○四年）通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審查，成為日本第十二座世界遺產。正確來說，獲准登錄的是「紀伊山地的靈場與參詣道」，包括熊野三山、高野山和吉野山的諸多神社佛寺。特別的是，全部的參道系統也一併獲得登錄。
從平安時代（西元七九四到一一九二年）開始，到這個地區參拜就是日本重要的宗教活動，連結諸山的參道系統，自然具有重要的意義。
古道美則美矣，不過卻似乎另有什麼隱隱然揪著我的思緒，鼓動我非去不可。幾日間不得其解，每次看到相關的海報與報導，總是忍不住張望，感覺又溫暖又疑惑。
某日終於恍然，國中的時候，老媽曾送我一個寶藍色繡著金烏圖案，底邊綴印海浪花紋的學業御守——也就是保學業順利的護身符。我覺得好看，就掛在書桌前面。說也有趣，我的高中聯考成績，是國中三年大大小小考試中最好的一次，大學聯考也是整個高中生涯裡考得次佳的。
我並不特別迷信御守的加持，但總是當作一個幸運又漂亮的紀念品，十多年來掛在桌前未曾取下。而這個御守的背面，寫著六個日日映入眼簾，以致於令我習而不見的大字：熊野那智大社。
看慣了，反而遺忘。以為遺忘了，其實深深印在潛意識裡。多少年來，一直好奇著熊野這個可愛的地名究竟在什麼地方，而現在居然近在咫尺。
於是我擠出兩天兩夜的時間前往一遊。兩天兩夜別說走完全部的古道，光是熊野三山都無法走全，但我只要能到訪那智大社便已心滿意足。
第一天一早，從大阪天王寺坐了三個小時的特急列車到紀伊勝浦的旅館放行李，再利用下午到附近的新宮市去「撿」了三山中的熊野速玉大社。次日從那智車站循古道上山往那智大社，這段古道單程約七公里，前面一大段已經柏油路化，但從大門坂進入老杉林，就叫人忘我了。前一天吃過的鮪魚丼也忘了，泡過的溫泉也忘了。此處就是大部分熊野古道海報的攝影地點，段落不算長，要說是古道的精華想來當之無愧。
我來到一處景深極長的地方，古道緩緩沿坡而上，在森林深處淡淡地轉折消逝。這是攝影絕佳的地點，但也因為視距遠，大老遠一個遊客就能夠破壞畫面。我拿著相機駐足等畫面淨空，沒想到有三位歐巴桑迎面走到最中央的位置時，竟就卸了背包坐著聊起天來。等了半天不見她們有起身的意思，只好自己也坐下來，一邊兇狠地瞪著她們一邊賭氣地啃蘋果，心想看誰耗得久。不過事後想想，還得感謝這幾位阿姨，讓我有機會靜靜地坐下來變成古道的一部份，否則大概按幾下快門也就走了。
接著繼續上山，先去看了落差一百三十三公尺，那智山靈場的起源地那智之滝。然後終於，來到了呼喚我的那智大社，匆匆參拜已畢，就直奔御守販賣攤位。
盯著各式御守挑選極久，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和穿著平安時代服裝的販賣部大哥攀談起來。他聽說我為一個舊御守而來，又聽說我對歷史有興趣，就帶我免費參觀那智大社的寶物殿——也就是文物館，稍具歷史的神社多半都有——讓我享受了外國人的小小特權。
最後我選購了幾個御守，其中當然有新的學業御守。不過怎麼看都覺得還是舊的御守好。我敢說這不是因為念舊而有的加分作用，這次到日本，一路看到各家神社的御守款式，一路搖頭。新的御守多半花花綠綠顯得俗氣，不若舊式的典雅莊重，也因此叫人買不下手。
御守真是個寺社增加收入的法寶。像我們這種沒有堅定信仰的年輕人，更兼以是外國人，深知「非其鬼而祀之，諂也」，面對賽錢箱時偷偷掏出用不掉的一元五元硬幣，多丟幾枚敲得箱蓋鏗鏘作響也就算很給面子了。可是看到漂亮的御守，卻很願意五百一千地買來，非其鬼而求其祐一番。
說到這個，不由覺得台灣的寺廟在增加營收的方法上還有改善的空間。台灣宮廟的護身符，多半是紅色塑膠小包，內裝折成八卦狀的符紙，外印主神金身寶相，旁邊寫個保佑平安，乃至宮廟的地址電話。若非死忠信徒，實在很難想要掛在書桌前面與之朝夕相對。
日本的佛寺神社，在拜亭旁設有販賣御守的小攤，算是常識。攤上擺的御守又細分各種功能，各寺社賣的略有不同。最大宗、每間寺社必有的，無非是緣結御守、交通安全御守和受驗合格御守（保考試通過）。其中緣結御守又多半設計得比較用心，想來買的人多，產品自然較為精良。試想當情侶走近攤位，其中一方拿起一對緣結御守撒嬌要買，能夠勇敢說不的人恐怕很少吧。
除此之外，健康御守、厄除御守、心願成就御守和安產御守也頗為常見。偶爾也會見到一些很妙的獨門御守，像是京都北邊大原三千院的夢守，做得漂亮，主題也別緻。不過我始終搞不懂夢守要守的，是每晚睡覺作的美夢惡夢，還是保你夢想實現。我個人比較需要的，可能是保持作夢能力的御守。
大體觀來，御守的種類和銷售，還真是反映了市場的需求。不知是否有好事者加以統計研究，或許從其中季節性和地區性的不同，可以看出日本各地人們心靈上最迫切的需求。
此行參拜了西日本不少寺社，只有在比叡山延曆寺看到長壽御守。當時心念一動，就買下來想送給八十多歲的外公。老人家已經不喝酒了，點心也不怎麼吃，對裝飾物沒興趣，又不缺日用品。想來想去送御守最為得體。
回到台灣第二天，外公恰好就回家來了一趟。我行李都還沒收拾，那小小一塊御守，「只在此箱中，物深不知處」，也就沒有能及時拿出來。其實更是有些畏縮，無法像其他親人們一樣大方地巴結老人家。
外公脾氣雖好，卻不是一個善於與孫兒們親近的長輩。他和小孩子們最親暱的互動，就是抱著還不會講話的小嬰兒，嘖嘖嘖逗弄幾下。會講話走路的，就比較沒交集了。他關心孫輩的方式相當含蓄間接，多從旁人身上去問，通常也就是問個兩句。
前些年曾和外公住在一起，他對我這個外孫的生活型態想必感到不可思議。怎麼好端端一個年輕人，整天就待在家裡，也沒想要出門找個工作。更不妙的是，我不時有睡眠障礙，晚上失眠，白天自然起得晚，看在老人家眼裡很不像話。但他從來什麼都沒問，也什麼都沒說。
有一年，我到台北愛樂管弦樂團去幫忙，跟外公說要開始上班了。他聽了，卻只放棄似地說：「好啦，有去上班就好。」後來我一想，說「樂團」，外公該不會以為是那卡西走唱的吧？就叫老媽跟他解釋，我要去的可是會出國演奏貝多芬的オーケストラ（Orchestra），結果外公的反應是：「不文不武！」
外公也許並不是真的對我的工作那麼反感，只是老輩人家不習慣溫情地給予旁人肯定。他平常本就不輕易顯露情緒，只有喝醉的時候，受不住大家起鬨會多唱兩首日本歌。關愛小輩，也就是遞兩塊糕餅。正如侯孝賢導演的《咖啡時光》裡，女主角陽子的父親，憋著一肚皮話，也只是夾兩塊馬鈴薯餵飽女兒和她肚子裡的小外孫。
隔著兩代，對事業與人生的看法碰不在一起。雖然外公從來不管我，但我知道他的想法，也就無法不感受到壓力。身為小輩，既無法講一些無關痛癢的甜言蜜語以承其歡，就只有躲了。有幾次失眠到天亮，睡過中午才起來，就索性蹲在房門口湊著小燈看書，假裝已經出去了。
前兩個星期，外公又回家來，我稍一遲疑，還是把長壽御守拿出來送給他。老人家臉上只淺淺地有些溫暖，但是過了一會兒就忍不住拿去「展」給阿姨舅舅們看。
我又講了一個與藤本叔叔見面的笑話給他聽。藤本叔叔是我父親的老客戶、好朋友，父親過世後他依然十分關心我們孤兒寡母。不知不覺我和他也十多年沒見了，出發去日本之前，老媽收到他的傳真，開頭寫著今天的天空很藍，風吹得人很舒服云云。我正奇怪叔叔怎麼忽然鬧起文藝腔來，再往下看，原來他去年底罹患胰臟癌，動了大手術，在加護病房搏鬥多日，且住院四個月才回家，人生觀自然有了好一番改變。
看完傳真，我就想此行定要到叔叔所在的姬路去探望。一天，老媽先用電話幫我跟他約好在一家飯店相見，我就帶著禮物和一枚京都清水寺的健康御守，前往赴約。
多年不見，怕認不出。更怕大病初癒的長輩，和多年不見的故人之子，要在飯店大廳裡競灑男兒淚。果然到了飯店，我和一位老先生彼此狐疑張望了好一會兒才敢相認，卻沒有出現預想中的感人畫面——事後叔叔在電話裡告訴我媽，他帶著我十年前的照片來認人，眼裡已經噙著一包眼淚，沒想到真碰了面，見我滿嘴留了一圈鬍子，頓時便哭不出來了。
外公聽了故事，樂呵呵笑了，初時笑聲也不大，但笑瞇了眼睛就是怎麼也停不住，呵呵呵呵的聲音從心裡面好深好深的地方出來。
好久沒看過他這樣開懷的笑法了。好多年來，我畢竟讓他老人家這樣歡心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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