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洋次監督作品，藤澤周平原著改編
黃昏清兵衛（たそがれ清兵衛）
演員：真田廣之、宮澤りえ
隱劍鬼爪（隠し剣 鬼の爪）
演員：永瀨正敏、松たか子
去年在日本一份報紙上，看到《隱劍鬼爪》的製作途中報導：「山田洋次監督繼《黃昏清兵衛》之後拍攝第二部時代劇，故事是說幕末時期，東北小藩海坂藩一名下級武士與婚後不幸的年輕女性之間的愛情故事，而這位武士又奉命前往刺殺藩內的叛徒……疑，各位看倌是否覺得很眼熟，這豈不是跟《黃昏清兵衛》一模一樣的劇情嗎？不過大家可別忘了，山田可是拍過世界記錄的四十八部《男人真命苦》的名監督啊……」
確實，這兩部作品雷同之處甚多，除了情節的類似，連許多橋段和細節都相仿：兩位男主角井口清兵衛和片桐宗藏都是幕末時期庄內海坂藩的下級武士（所以兩個人應該認識囉？）；清兵衛師承自戶田仁齋，片桐的師父則叫做戶田寬齋；兩人都被長輩（伯伯或叔叔）痛罵逼婚；對他們指派刺殺任務的海坂藩家老都是堀將監；甚至兩人使喚的小廝都是那個笨笨的直太（也都是由神戶浩飾演）……
不過在一個模子拓出來的外殼底下，山田洋次要講的卻是很不一樣的故事。一個是至死不渝的末代武士，一個則是對武士精神感到懷疑最終叛逃的故事。
黃昏清兵衛看似平庸木訥，卻為打抱不平而偶然顯露了上乘功夫。這樣的角色比較容易滿足觀眾對英雄人物，或者傳奇人物的期待；片桐宗藏表面上富正義感，甚至敢闖進人家家裡把別人的媳婦強行救走，但給觀眾的第一印象卻不免流於衝動莽撞。
黃昏清兵衛是一位徹頭徹尾的「侍」，即便在困厄中，他依然不求聞達，也從沒想過要用一身絕藝來換取名利。他婉拒迎娶心上人朋江的理由，是因為不願朋江跟著她吃苦。而他被指派去刺殺余吾善右衛門時，雖無法抗拒藩命，實際上卻並不想真的打倒無罪無辜的余吾，願意放他一條生路。
清兵衛和余吾決鬥的段落，可說是全片畫龍點睛的神來一筆。當清兵衛跨過前一位失敗刺客的屍身，推門入屋時，觀眾幾乎以為余吾的刀就要從暗處襲擊過來，展開一場生死相搏。沒想到余吾卻只是平靜地安坐在內室飲酒，要清兵衛也坐下來喝茶聊兩句。因為來者是清兵衛，余吾知道有些事情只有清兵衛能夠瞭解。
余吾自己也曾經落魄多年，妻女在貧困中罹患肺癆而死，因此余吾死心塌地效忠有知遇之恩的長官，才在派系鬥爭中被冠上了叛徒之名。也由此，對於妻子同樣是因肺癆死去的清兵衛，余吾能夠深切地感同身受，並為他道出了心內話。
在隨後仍然無可避免的決鬥中（理由就不要深究了，不拔刀電影還演啥），兩位平生難得的知己，不得不在狹小的暗室中激烈地交刃，用武士之刀切殘對方的身體。於是這一幕場景便充滿了巨大的無奈，以及強烈的戲劇張力。觀看者到底應該期望怎麼樣的結局呢？當然會希望清兵衛獲勝，但也不希望余吾倒下。
果然是男人真命苦。
最後清兵衛滿身瘡痍地回到家中，不期與朋江相擁而泣，這一切是如此美好又如此自然，也令觀者的情緒得到滿足。
《隱劍鬼爪》如何呢？很遺憾，從電影一開始，故事的節奏就顯得磕磕絆絆。一直要到中段以後，氣韻才逐漸順暢起來，能夠安心地專注在情節的發展。
節奏混亂的原因之一是，導演用了過量的戲謔手法。譬如說大段落地描述武士們練習西洋軍事技術的過程：齊步走時手腳並用、全力奔跑時跌個狗吃屎……像極了十幾年前台灣流行的B級軍教片。
奇怪的是，在《黃昏清兵衛》中山田洋次創造過許多饒富幽默感的橋段，在博君一笑之餘也能推動故事前進。但在《隱劍鬼爪》卻常常變成純搞笑，甚至干擾了故事。就說同樣是被長輩訓斥逼婚，提點主角處境與心思的效果（和笑果）就差很多。
演員的表現也有落差。真田廣之不愧是「天才肌」的實力派演員，一出場，光是眼神與姿態就把落寞的低級武士詮釋得入木三分。宮澤理惠也有不俗的表現，在劇中朋江積極地到清兵衛家走動，把陽光與歡樂帶進這個原本略顯陰暗的家庭，改變了清兵衛的生活；永瀨正敏也是有經驗的演員，過去我對他印象還不錯，不知怎麼在本片中卻顯得毛躁而缺乏深度。松隆子則是受到角色的限制，只能嗲聲細氣，毫無自我地順從一切，缺乏推動劇情的力量。
回到故事本身。《隱劍鬼爪》想講的是對武士精神的質疑與叛逃。相較於井口清兵衛堅定的價值信仰，片桐宗藏始終活在矛盾之中。他的熱情與正義感原本應該驅使他更堅定地守住武士之道，然而大時代的環境已不容許舊武士一成不變。在藩內，主事者只圖榮華富貴而不思富國利民，亦令他質疑武士精神何在。自己對出身微賤的紀惠之感情，更被武士的身份階級所阻礙。
於是他鬆動了，執行了藩命之後卻回頭暗殺家老，甚至拋棄武士的身份帶著紀惠遠走他鄉。
片桐這個角色的設定確實比黃昏清兵衛來得不討喜，但正因為不討喜，《隱劍鬼爪》原本有機會刻畫出更為豐富複雜的末代武士面影。可惜劇本對於片桐宗藏的價值矛盾處理得不夠漂亮，最後變成了故事的自我矛盾。
宗藏能夠硬闖進別人家裡，堂而皇之地把受虐病重的紀惠揹回家照顧，卻不敢絲毫顯露對紀惠的感情；「隱劍」並不是光明正大的招式，「鬼爪」則根本是暗器。宗藏以正派武士自居，卻毫無罣礙地使用隱劍與鬼爪；宗藏在面對堀家老時，能夠秉理直言，不惜衝撞。但最後他卻接受了刺殺同門師兄弟狹間彌市郎的任務，甚至八股地奉勸彌市郎切腹謝罪，以換取家人的名譽與平安。
因此他與彌市郎的決鬥，遠不及清兵衛與余吾那樣扣人心弦。先是在動機上，追討自己的師兄弟，無論如何不易獲得觀眾認同。決鬥之前同樣在暗室密談，只聽到宗藏苦口婆心勸彌市郎自殺，師兄弟倆彼此缺乏理解與體諒，這場決戰也就失去張力。
其實在彌市郎最後被埋伏的步槍所傷，宗藏絕望地回頭大喊：「住手！住手！」的情境中，原本是很可以表現一些不俗的韻味的。然而前面的鋪陳太淺，宗藏的遺憾與悔恨便顯得欠缺說服力。
總和來說，《隱劍鬼爪》絕非《黃昏清兵衛》成功之後的狗尾續貂乃至趁火打劫之作。《隱劍鬼爪》具有強大的企圖心，想說一個更複雜的故事，但是故事卻沒說好。
●
這幾天，聽說山田監督再接再厲，準備拍攝第三部改編藤澤周平小說的時代劇，片名暫訂為《武士的一分》。目前最大的賣點是，山田找來了人氣天王木村拓哉飾演這位盲武士。
故事是說一位專為藩主試毒的武士，因試毒而失明並丟掉工作，妻子在家境困難下而向他的上司求助，沒想到因而招致強暴。盲武士因而下決心為妻子復仇。
以山田拍攝續集電影的豐富經驗，我依然相信並期待老先生能夠變出新把戲。此外，我個人好奇的是，在《黃昏清兵衛》中飾演余吾並且有精彩表現的舞踏家田中泯，在《隱劍鬼爪》中飾演劍術老師戶田寬齋，並沒有太多戲份。不知道在下一部電影裡有沒有機會再次擔綱演出重要角色？
P.S.關於「黃昏清兵衛」這個綽號的由來，台灣許多介紹和影評都說是因為清兵衛整天都很沒精神，像黃昏的太陽一樣。不過根據藤澤周平的原著小說，這個綽號是因為清兵衛終日昏昏，每到傍晚卻忽然變得有精神（要開始種田、做家庭代工賺外快），故得名。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