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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6-28 01:24:48| 人氣71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美感與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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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箱型車正穿過夜色,奔馳於筆直而空曠的花東省道上。長途行車的疲勞催人在顛簸中沈沈入睡。似乎做了夢,似乎沒有。意識乍然開啟的那短短一瞬間,甚至無法分辨自己身在何處,馳向何方。

開車的朋友握著方向盤不發一語,坐在前面助手席的伙伴歪著頭,想也是睡死了。車子恰恰爬過一座小丘的頂部,義無反顧地往一段長大的下坡道俯衝。即便在後座,依然能夠透過擋風玻璃看見這整片山坡,而澄黃色的路燈一盞接著一盞貼著車窗閃逝。以是,車內小小的空間裡迅速交替著昏黃與幽暗的光影變化,彷彿將人定影在一卷陳舊的膠捲影片裡。世界如此真實,又如此虛幻。

忽然間回憶明亮起來,年少時在這段公路上踩著踏板,迎面燒炙的陽光,以及勁直的海風,全都從記憶中迸射而出。從記憶匣中釋放的巨量感覺訊息充塞了整個腦海,真有那麼一、二刻,讓人置身於過去的那個時空中。
對了,就是這個地方,同樣的這段下坡道。高二那年的春假,我和同學穩勝,以及他的國中同學,三個人發宏願從花蓮騎腳踏車到台東。我們煞有介事地把「坐騎」送到專業的自行車行檢修、增加裝備,然後托運到花蓮,就這麼出發了。

我們自以為計畫得還算詳細,但實際上連旅館都沒有預定,只是從一本不曉得多少年前編印的旅遊指南上,知道中途點秀姑巒溪口有兩家提供住宿服務的餐廳(以現在的說法大概就是民宿吧)。我們甚至沒有做體能訓練,畢竟那時每天都至少要打兩個小時的激烈籃球。倒也不是輕率,只是單純地無知罷了。那時我們還不懂得旅行是一件需要充分準備的事情,或者說,少年人的行旅原是不需要多少準備的。

於是我們在花蓮市區騎車漫遊,住進遇到的第一家廉價旅館,打了枕頭戰後酣然睡了個飽覺,在次日一大清早士氣高昂地出發。

然而離開花蓮市區後不遠,我們就碰上了麻煩。地圖上不起眼的一小團彎曲路線,在現實中原來是翻山越嶺的盤旋公路。彎道無止無盡,踏板又像是上了鎖般難踩,我們只好下來推車。

幾個小時過去了,路旁里程牌上的數字卻沒有增加多少。我們有些急了,心想今天該不會連山頂都到不了吧?於是奮起餘勇跨上座位,決意加速前進。我們打直了腿站起來,用全身的重量踩踏,勉強換取車輪心不甘情不願的轉動。

正覺腿腹裡隱然不適的感覺愈來愈劇烈,穩勝便忽然發一聲喊,抽筋坐倒在地上。我們幫他按摩,待他痛勢稍緩後又牽車上路。然而不一會兒為了趕路踩上踏板,他又馬上再度抽筋。我們自此陷入了反覆的折磨:趕路、抽筋、下車休息、牽車前進,回頭趕路,又抽筋。穩勝就這樣接連抽筋了七、八次,最後終於認命,拐著腳牽車而行。

原本預定上午和下午各騎四個小時,早上十點就停下來休息,好避開日頭的。但直到過了中午,我們才望見路旁有家鐵皮搭建的潦草店舖,歡呼著衝了進去。我們跟老闆要了一大包鹽,調在水裡分著喝下,然後吃了午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地休息了許久。

下午上路時,柏油表面依然暑氣蒸溽。有了早上的教訓,大家都十分小心地前進,該放慢就放慢,該推車就推車。也可能是鹽水的功效吧,我們都愈騎愈順,不再有任何不適。

坡道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和緩了,視野漸次展開,路旁的草木也倏然退去。我們終於來到了丘頂。

公路轉了幾轉,踏板呼溜鬆開,沒一會兒功夫,腳下踩踏的速度已經追不上飛轉的輪圈。我們只能緊緊扣住煞車,免得車子衝出彎道。公路猛然拐了個大彎,豁然開朗,一個大斜坡肆無忌憚地向下延伸而去,遠處則是貼著海岸線直行的康莊坦途。我放膽鬆開煞車,驗證自由物體在斜面上的重力加速度。手把急遽地顫抖起來,車身近乎失控,強風迎面亂刮。我們忍不住縱聲,呼嘯著衝向蔚藍的海岸。

***

是這樣的一段下坡道啊。那麼純粹的愉悅,純粹的明亮,至今久違了的奔暢。我蜷縮在箱型車的皮椅上,不知昏黃的此刻和透亮的年少回憶,哪一個比較真實。胸臆間舒緩開來,臉上的毛孔感到細微的刺痛,這幾乎是一種最接近於「美」的體驗了。

然而在此瞬間,我醒悟到這是個天大的誤會,箱型車走的是貫穿花東縱谷的九號省道,而當年風馳電掣的十一號公路,根本就遠在海岸山脈的另一面。坡道沒了,陽光沒了,海風沒了。回憶像蟑螂逃命般颼地一聲消失得乾乾淨淨。輪胎碾壓道路的觸感與車體震動的噪音再度清晰起來,這仍只是一個安靜的兼程之夜。

可我剛剛憶起的,感受到的不假,胸口隱隱的餘波亦不假。既然如此,又何必執著於外在客體的虛實呢?

我愉快而頑皮地微笑了。過去對於文學藝術的諸多美感體驗,不知有多少是如此這般的歪打正著。



中秋節剛過,我抓著夏天的尾巴來到澎湖。

此時已過了菊島的旅遊旺季,馬公街上遊人稀疏,十分安詳寧靜。然而拜溫室效應之賜,十月天裡的大片青空依然耀眼如盛夏,讓我貪得一個風光不減的安靜假期。

早聽說七美嶼很值得一去,於是我來到南海遊客中心,問了幾家遊船公司,提供的卻都是單日遍覽七美、望安、虎井和桶盤的行程,在七美停留的時間還不到兩個小時。我問能否購買單程票,船家藉口海相變化無常,說明日或許不發船了,豈不把我困在島上?看我再三堅持,才頗不甘願地讓我上船。(後來才明白,我一個人獨自遊玩,他們的周邊收入就少了)。

快艇駛離澎湖灣之後,逐漸有些搖晃,幸而浪頭不高,未甚顛簸。船身低矮,幾乎是貼水而行。方時旭日初昇,海面上一片柔和明亮,且極有韻律地緩緩掀動著。水面似綢、似布,大塊起伏湧動,像是一個龐然的活物,內裡卻又厚實剛重得幾乎隨時都要固結凝住。

小船在四望無際的大海上疾行了整整一個鐘頭,這才到達七美。下了碼頭,喧鬧的旅客們很快擠進了遊船公司安排的破舊麵包車,瞬時間走得乾乾淨淨,只留下空蕩的小港灣。港口邊一位熱情的阿桑問我是否租摩托車,又領我到她相熟的旅舍。那是一間台灣鄉間到處都見得著的典型透天厝,樸素而乾淨,我便住了下來。臨要取車時,阿桑卻叫我稍等,她要先去把車加滿油。我稍感意外,一般來說租車總是自負油資的,前一位租用者剩下的油量多寡,端看運氣。這下我卻等於花了兩百五十元租一天車,還不用花半分油錢。島上人古意若此,讓人倍感溫馨。

在旅社安頓好,帶了一個小背包,便自在地出發。騎車沿著環島道路而行,不多時從照後鏡裡看見一台機車彎進路旁就此隱沒,心念一動,回頭跟著拐入小徑,結果通到一處名為大灣的玄武岩峭壁海岸。只見鐵褐黝黑的岩柱陣列成崖,佇海擎天,毫不吝惜地展現著豪壯的氣概。此處不見於旅遊書籍的介紹,殊少遊人。島上居民們三三兩兩,在一塊延伸入海的矮岬上垂釣,臉上多沒有特別的表情。想來這景色再美,步調再悠閒,也不過是他們生活中理所當然之事。

下午去了頂隙,獨自坐在涼亭裡觀看懸崖下方著名的雙心石滬,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其他人來。我試著眺望據說可以看見一丁點影子的遠方小島,卻只看見海天之闊。陽光飽足,但不算太熱,勁直不絕的海風吹得人忍不住瀟灑起來。

晚上用過飯回到旅舍,打開電視,發現在台灣看得到的頻道這裡一個也不少。我一面喝著啤酒一面看國內兩個職棒聯盟各自的總冠軍賽,換場廣告時間則轉到鄰近的新聞台,隔岸觀賞那終年火熱喧騰的故鄉。

不多久,我把電視和房間的燈都關上,轉身打開正對著碼頭的窗門。憑窗而望,小小的港區早已悄然沈靜。整排臨港的民宅只有幾處零星亮著,不知是居民早歇還是都出走外鄉了?碼頭邊漁船靜靜靠成一排,街燈既寥落,亦復黯淡。只有稍遠處一兩艘船的輪機保持著惰速轉動,沈沈低鳴,更顯得港區幽靜。

趴在窗口良久,逐漸讓這寧定的氣氛所撫慰。然而不一會兒心情卻竟有些失落,我猜想是曬了一整天太陽而感到疲累,可又似乎不僅僅是如此。好像這美好的行旅缺少了一點什麼,但一時捉摸不清。

***

過了兩日,向北而行,來到吉貝嶼。吉貝最著名的是小島西南方的白沙尾,這條將近一公里長的小小半島,全是由貝殼與珊瑚的細小碎片堆積而成。踩踏其上,落腳鬆軟,較諸尋常沙灘更有一種說不出的高雅質感。雖然以前也曾在國內外幾個海灘見過貝殼沙,但是像這樣堆成一個半島的,還是叫人覺得有些奢侈。

為了避開危險的東北季風,九月之後此地就沒有旅行社安排團體遊程,兼以當日並非假期,居然連散客也不見半個。

我漫步到白沙尾的盡頭,一個人靜靜坐著,看晶亮的淡黃色沙灘展向遠方。而水色因著海底地形與生物的不同,又從清透的淡綠變化成深邃的幽藍。此時季風未起,大洋波濤不興,海水澄澈而溫暖,充滿了引人縱身而入的魅力。本來一向不喜歡在鹹嗆的海水裡游泳,所以這次來澎湖也沒有攜帶泳具。然而這片景色卻實在過於誘人,我稍稍猶豫了半晌,終究除下全身衣物直奔海中而去。

走到水深及頸的地方,什麼也不做就只是泡在水裡,或者胡亂伸展肢體,僅此竟然便能得到極大的愉悅。真是無法想像在遊人如織的時候到來,看著無數拖曳傘和水上摩托車在這裡縱橫馳騁,是個什麼樣的光景。

應該像這樣才好,連衣物的束縛都脫去,什麼都沒有也才什麼都有。我以赤身對大海,大海便予我無比的接納、完全的擁抱。一種化於天地的喜悅油然而生,自己也就是這水、這沙與這雲影的一部份。海闊天寬的美景也就是自己的延伸,美不再是觀想的對象,也不是通過藝術情境而產生的淨化昇華或感悟……此刻,我就是這無窮美感中不可或缺的一片。

離開吉貝以後,一人單騎前往西嶼,尋訪了所有想要遊觀的去處,恰好在黃昏時分抵達西嶼燈塔,坐在絕壁之巔看夕陽銷融於天盡處的淺淺暮靄之中。但也就在思緒沈靜下來的同時,這些天心裡始終蠢蠢欲動的失落感,夾著一股火焦氣,又開始躁動不安起來。這時我忽然領悟了焦躁之所由,是因為在這次近乎完美的旅程中,缺乏了清明、自適與敏銳的精神狀態。或者說白點,並不那麼有正在行旅的感覺。親身所得的這一切美好體驗,卻如風景明信片般炫麗而遙遠。

是夜我投宿在馬公市區一家廉價的旅舍,房間在二樓的「三角窗」上,兩面臨街。車流呼嘯、醉客喧嘩,都毫不客氣地穿窗入戶。房間狹小且格局歪斜,僅置一床一几,別無可以迴旋的空間,設備亦皆老舊不堪。電視裡,遠方的職棒總冠軍賽益發激烈,美國與英國的聯軍則正式展開了對阿富汗的轟炸。

我關掉電視,拿出一直未曾派上用場的CD隨身聽,也沒有檢視裡面放的是哪一張唱片,便按了播放鍵然後躺倒在床鋪上。

是鋼琴。第一個音才響我就知道了,這是阿勞(Claudio Arrau)所彈奏的舒伯特。就是那永遠窮途潦倒,永遠如在隆冬大雪中漂泊的舒伯特。曲子是舒伯特暮年時所寫的即興曲,而這份錄音,是阿勞在他告別人世前的最後幾個月裡所彈奏的。
琴聲悠緩,正是遲暮旅者的心境。猛一聽千帆過盡無所動心,細細品味卻是歷遍了滄桑,冷盡心老盡熱情,卸去一身亢奮與痛楚之後,臨去回首,對這個世界投以無可奈何但也無限理解的眼神。

天花板上垂吊著的日光燈慘弱闇然。這個夜晚像是會無止盡地延長下去似地。我長時間反覆聽著唱片,良久才將音樂中斷,然而漂流的心緒早已沛然充塞胸臆。

在這歸返前的最後一夜,我總算真正踏上了行旅的路程。

夜深了,街上不知何時已歸復寧靜。我打開窗戶,望見這一路上種種錯誤的美麗,與美麗的錯誤。

台長: 朱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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