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英總編小檔案:
謝宜英,貓頭鷹出版社總編輯。國中導師母姊會被預言頂多考上第四志願,奇蹟考上「小綠綠」;大學還考上台大,自己也很驚嚇!可能和祖母在考前一起去祭拜孔夫子發揮作用,因為自己是和孔子同一天生日的天平座老虎。換了幾次工作,直到成為編輯,所有對文字、色彩、圖像的吹毛求疵,全部在做書的過程裡,得到滿足與發揮,目前最得意的編輯作品是《詩經植物圖鑑》。
親愛的創作坊大、小朋友:
開學好一陣子了,生活過得好嗎?隨著新生活的開展,不知道又會面臨什麼樣的煩惱呢?
說真的,人生總是有這麼多心煩、迷惘的時候。好比我,打從秋芳老師邀稿起,就很苦惱,也頗困惑,不知自己到底有什麼可以跟大家分享的?
1. 故事,從這裡開始
就這樣過了好幾天,這天,我打翻了一本破舊的老相簿,掉出了這張照片:
這畫面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我不禁和相片中的小娃兒一樣抓起了腦袋瓜兒。裡頭的人物,我卻是認得的……
想必那是個夏日,瞧我穿得多輕薄。陽光斜斜,或許近黃昏了?小孩兒總是賴床,所以我想這不會是一早的活動。
照片裡是曾祖母,我喚她「阿祖」,膝上攤著的書本,我不記得上面寫了些什麼,隱約看得出有幾個小孩,還有旁邊配著注音符號的國字。阿祖講得手舞足蹈,瞧,一隻拖鞋都丟下了。我聽得搔頭弄首,這又是何等的陶醉?看得我好想回去問問當時的我,嘿,你聽到了什麼好玩的,瞧你樂得,我也好想再聽一聽。但我記得阿祖是不會說國語的:那,她是如何講述這本書呢?用台語嗎?愈想我就愈想聽了。
這應該是我最初的學習吧?
做為家中第四代的第一個小孩,加上爸爸媽媽也都排行老大,在我出生以前,家裡根本沒有適合兒童看的書;阿祖腿上那本還真稀奇。書架上有四個叔叔的「科學文粹」雜誌、四個阿姨的瓊瑤小說,這些後來都變成我的玩具。因為大部分書籍都只有文字,其實也看不懂多少,只有封面是有圖的。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其中一期科學文粹的封面,可惜我畫不出來,那是個面目猙獰的男子,睜大眼睛,直視前方(就盯著拿著書的我),手上抓著一個試管,旁邊還有燒杯、酒精燈,顯然是個恐怖的科學家。三四十年後的今天,我還記得那個畫面,當時是不是因此做了噩夢呢?或者竟然就立下奇怪的志願?
2. 我的志願
因為習慣拿書當玩具,所以很自然地想要進入出版社工作嗎?
事實並非如此。雖然,截至今天,我從事編輯工作已經整整二十五個年頭,卻也不是從小就立志要做這件事,小時候甚至根本沒聽過「編輯」這一行。
小四時,老師終於在作文課上出了〈我的志願〉這種一定會出的題目!哈哈,你們想必也碰過吧?
這題目就算作文課不寫,也總有大人要一直問:「你長大要做什麼啊?」
我還記得當時寫的「志願」:我要當「科學家」,研究出能夠治好癌症的藥。
唯一的理由應該是我看(其實只是「翻」)最多的書是科學文粹吧?否則想治病的話,第一個念頭也該是想當「醫生」才對。
這樣莫名的「選擇」後來又發生一次。這回可不是寫篇作文就了事。
高中升二年級時,和現在的考試方式不同,必須想好將來打算做什麼,以便考大學時分組。舉例來說,如果比較想當科學家、醫生、工程師等,那就選「理組」;如果想當老師、律師、會計、政治家、社工等,那就選「文組」。
因為我最要好的同學選了理組,我就想跟著她選,這樣才能繼續同班,加上我從小喜歡狗,所以就跟家人說我要當獸醫。
其實,我的理組相關學科如數學、化學、物理等的成績並不好,唯一比較拿手的科目是國文。聽到我的選擇後,提出具體反對意見的是二叔父,他認為我愛狗狗,是喜歡和健康活潑的狗狗相處。加上我很愛哭,如果一個醫生看到受傷或生病的動物就一直哭,那要如何幫助牠們?
雖然我想自己不至於那麼幼稚又不專業吧?卻也不得不同意,我實在沒有那麼想當獸醫。
再想想其他理工科的相關行業,好像也都不怎麼吸引我。於是我選了文組,後來考上「中國文學系」(簡稱「中文系」),和秋芳老師做了同學,讀了很多中國古老的書籍。
3. 中國文學系
中文系到底學些什麼呢?有三千年前的《詩經》,還有唐詩宋詞紅樓夢等等等(這些書恐怕十輩子也讀不完)。
爸爸覺得,讀這些書以後沒什麼用處,一直希望我轉系。說起來我有多愛中文系嗎?也不見得,但就是懶得再準備轉系考試、然後再做一次莫名的選擇。而且,上課時可以讀很多從來沒看過的書,其實也挺新鮮的。至於未來的工作?以後再煩惱就好了。於是爸爸退而求其次要求我練「英文打字」和「日文」,免得將來會餓死。反正學習新事物我都很感興趣,因此樂得每晚敲打著爸爸的老打字機,周末則去補習班學日文。
大學四年中,我最喜歡的課程並不是古典書籍,反而是「現代散文賞析與習作」。
教授這堂課的樂蘅軍老師,不只教我們欣賞現代散文,也教小說,同時要我們練習寫作。大一的期末作業參加徵文比賽,我竟然得到了散文獎第一名。
更有趣的是,原本我交的作業明明是「小說」,可是評審教授認為這篇如果改放到「散文組」可以拔得頭籌。至於為什麼小說變散文,這中間牽涉太多文學的深奧學問,我也說不清楚。
當這篇得獎小說刊載在「中華日報」時,祖父瞇著老花眼,兩手攤開報紙,問我文章裡提到的「香格里拉」是什麼意思;他微笑、點頭、邊看邊踱步的神情,令我永生難忘。受過日本教育的祖父向來寡言少語,那天應該是他對我說過最多話的一次。那時的我以為將來會當個作家、出版很多本書。事實卻也不是那樣,再次證明人生總是無法「按表操課」的。
4. 立志以前
讀書是一回事,讀完要做什麼又是另外一回事。的確像爸爸擔心的,讀了那些古老的書籍,你能做什麼工作?於是,我又面臨了不得不的選擇。
要不要考研究所、繼續讀書?或者出國留學深造?或者出社會、找工作?
當時小叔叔在美國定居二十多年,一直希望祖母能去美國、變成美國公民(也就是所謂的「拿綠卡」)。向來把我當女兒帶的祖母,非要我陪才肯去。就這樣,我到了美國,去上了社區的語言班,和來自世界各國的同學一起學英文。
因為這是為了讓移民融入美國社會而設的課程,所以非常生活化,和一般為了深造的專門學問大相逕庭。也因此讓我學到比正式學生更多日常生活的用語、俗語,甚至正確的節慶意涵。比如二月十四日的「情人節」,其實是「情誼節」,是用來跟所有親朋好友表示愛意的日子,並非只對情人表示愛意而已。
還有一些土生土長的美國人才知道的暗號,比如英文字母X表示親吻,O表示擁抱。這些有的、沒的,看似一點用處也沒的知識或常識,我卻學得興高采烈,因為從來沒上過這麼有趣的課程。
反觀祖母就不同了,她辦好手續後,覺得住在美國實在太無聊了,一個月後就回台灣了,我反而留下來繼續念著好玩的英文課,直到七個月後,簽證到期為止。
5. 闖入編書的世界
林林總總,我似乎選了什麼,其實好像都只是被選擇。一如誕生到這世界,我們可不曾有過選擇權呢!
從美國回來後,找工作並不順利。第一份工作是同學給我的,因為她另外找到其他工作。這份工作主要是為兩個老闆當「祕書」,其實等於打雜。但在這個過程裡,我發現除了英文打字我很拿手(這要謝謝爸爸的先見之明),其他本事都沒有。所以我去報名「英文秘書訓練班」,考上之後,受訓三個月,學了我從來沒接觸過的「英文商業書信寫作」、「基礎會計」、「國際貿易」等等課程。這些都是我壓根兒沒想過要學的課程,因為我對「數字」其實很排斥,超過百位數,我就會亂數。但這些課程逼得我面對數字,克服厭惡感。說到這裡,容我岔開來,特別提個醒兒,人生路上,時時都要和數字打交道,與其逃避它,不如早點征服它!
畢業第四年,我進入牛頓出版公司的「小牛頓雜誌社」部門工作。應徵過程也很離奇,老闆找我面談的時候,說不小心弄丟了我的作品,要我回家後補寄一份。我除了補寄作品,還另外寫了封短信,表達了一些對這工作的興趣和想法,當然也謝謝他給我面談的機會。
不久就接到上班通知,但隔了幾天又接到原先弄丟的作品,加上一份「很抱歉,你沒有錄取」的通知。我拿著通知笑著問同事:那我到底是可以上班,還是不能呢?
你們猜得到發生什麼事了嗎?
就這樣我當了編輯,而且是「科學雜誌」的編輯。簡直有點像實踐了小四時許下要當科學家的志願。也到了這時候我才發現,我的科學常識比起一般文科生深厚不少,叔叔的科學文粹,我或許也不是統統看不懂啊!套句俗話,凡走過必留下痕跡。
所有看過的都像播種,即使是隨手亂撒,好像也會長出小苗來!
在牛頓出版公司的五年裡,我撰寫過的主題,說是「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也不誇張,只是內容都是寫給小朋友看的,當然比較簡單。不過,要把深奧的學問改寫成簡單的,有時也很傷腦筋!印象中我報導過<蜻蜓>,我學會分辨哪隻是公的、哪隻是母的。去過「養豬研究所」看豬走路,被大得像個小房間的大母豬嚇到,還發現小豬會玩「一二三木頭人」!
可惜牛頓公司經營得很辛苦,老闆賠了很多錢,可是我還是懶得另外選工作,沒拿到薪水的日子,妹妹就先借我一些錢。沒想到離開牛頓的同事竟然主動幫我找了另外一份工作,是個財團法人的機構,我其實不太清楚工作內容,但還是去面談了,沒想到對方要我立刻去上班;加上牛頓公司已經發不出薪水好幾個月了,家人也覺得走為上策。
這份新工作其實完全吻合傳說中最理想的工作——「事少、錢多、離家近」,可是真碰上了卻度日如年,上了兩個禮拜班我就很想離開了。
某個周末,我和創辦「貓頭鷹出版社」的兩位牛頓老同事一起去探望一位剛生小孩的同事,坐在車上談到現在那個無聊透頂但薪水準時發放的新工作。其中一位創辦人就跟我說:「那妳要不要來貓頭鷹上班?我們還沒有員工。」
「好!那你們要想辦法把我嫁掉!」不知怎地,我脫口而出,更沒想到我這開玩笑的條件後來也成真,我真的在貓頭鷹出版社碰到未來的先生,但那是兩年後的事了。
6.戀戀貓頭鷹
當時的貓頭鷹有三位老闆,而我是唯一的員工。
貓頭鷹出版社最初是以引進國外頂尖工具書為目標,所以要和外國人打交道,也要出國參加國際書展。爸爸要我學的英文打字、日文、在美國學的大雜燴、三個月英文祕書訓練班的各類粗淺知識,就這樣統統冶成一爐,趕鴨子上架派上用場了!
歲月如梭,我在貓頭鷹一眨眼就過了十幾年,成為編輯以前,學到的各種雜學也似乎都派上用場,唯一還沒用的就是四年大學主修的中國古典文學。有時也不免納悶:難道爸爸說的,學中文沒什麼用,是真的嗎?雖然很想反駁,卻也沒有證據。沒想到機會真的來了。
1999年6月6日,聯合報和中國時報同時報導了一則不算起眼的新聞,台北植物園設立了「詩經植物區」。這項「古文學裡的植物」系列活動的是「林業試驗所」主辦的。
在「小牛」時代,我和這個單位連絡過,也採訪過裡面的幾位專家學者。打了電話過去,輾轉找到這個創意的發想人──潘富俊博士。
認識潘老師之後,才知道原來他本來想讀「中國文學系」!但他同時又很喜愛植物。後來判斷「科學」類的學問比較難用自修來完成高深的學問,相較之下文學欣賞只要夠用功,自修並不難。所以毅然決然選擇了「植物學」,當個科學家。但他對於古典文學的熱愛,一直都沒間斷。閱讀的書種沒有上萬也有好幾千,尤其對於提到植物的中國經典書籍,潘老師不只一一記錄,看是出現在《詩經》或《論語》,或是李白提過、蘇東坡也寫過,同時還把同樣植物在不同時代的名稱一一比對。
說到這裡,大家一定也終於明白這種學問如果不是植物學家,一定辦不到。比方說,三千年前的《詩經》提到「蒹葭」,就是「蘆葦」;「萇楚」就是奇異果。(你又發現了吧?中國三千年前就有「奇異果」,它可不是紐西蘭種出來的現代水果。)
經過一年半的努力,潘老師這套專門的學術終於被我整理成一本圖文並茂、老少咸宜的書籍----《詩經植物圖鑑》。
如果我大學不是念中文系、沒讀過《詩經》,也許不會對植物園種了詩經植物特別感興趣。即使找到潘老師,或許也無法針對中國古典文學和老師深入討論、相談甚歡。也不會有後續一連串的《楚辭植物圖鑑》、《唐詩植物圖鑑》、《成語植物圖鑑》和《紅樓夢植物圖鑑》這些讓同時喜愛古典文學和植物的廣大讀者非常歡迎的書籍。
回想起來,這系列依然是我最驕傲的企畫,未來我自己恐怕也不會有超越這系列的成就。因為這是一個開天闢地的學問,這輩子碰得到一次就非常非常幸運了。
所以,再一次證明了,無論什麼,學了就有用!書,看了就有派上用場的一天。即使暫時好像沒用,讀了也不會有壞處。
拉拉雜雜分享了我的前半生,也許各位朋友已經感受到,人生可以有計畫,但也會有變化。
如果暫時沒目標,也不用慌張尋找。不如就趕快學點新玩意兒,在學習的過程裡快快樂樂地享受,收穫會在不知不覺中發生呢!
祝福大家
學習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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